当郭黎把七夕节加班写好的发言稿发给周处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周处对于她的加班慰问了一番。第二天周处又直接发给了分管领导。分管她们宣传的是单位的副局长,姓李。李局戴着一副眼镜,长得文文气气的,说话慢丝条理,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
李局把周处和郭黎叫到办公室,对着发言稿开始和她们讨论:“这个发言,不知道你们的思路是什么样的。我个人有个看法,这个发言稿的思路是不是可以这样子安排,比如把这段提前,然后一二三进行论述,这样子逻辑上是不是更加顺?”
周处在一边也不说话,郭黎心里直打鼓:“又要重写?”
每次一写发言稿总结稿她就不开心,辛辛苦苦写出一篇来,最后总会因为思路跟领导不一样而被迫重新写,领导为什么就不能提前透露下自己的思路呢,这样可以省却多少时间?郭黎心想。
然后这一天的工作就是要继续修改发言稿,前一天码完字的那种成就感荡然无存。郭黎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写文章,但是她觉得每个人对每个字理解都不一样,就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批改别人的东西,到时候改得面目全非还不一定就是写作者原本想表述的东西。可能单位里的大文章不一样,要一定的思想站位,要有逻辑性,要有领导力思维,可能郭黎还欠缺这部分“做大”的能力。最主要是,这些文章花了大时间大精力几易其稿,到最后领导念完,就没用了啊,没有人知道背后的人写了多少次改了多少稿,甚至也没有多少人会去听会去看吧。
郭黎一旦开始怀疑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拖延症就发作了。她把键盘一推,拿出一本书看起来。
“咋了?写完了?”丁晓冉坐在对面问道。
“不想写了。”郭黎说道,她看到丁晓冉在对面白纸上写着一个个数据,“你在干嘛?”
“还能干吗,报数据啊。”丁晓冉说道,“每周要填报表,每次都要向上面报这些数据,虚虚实实也不知道意义在哪里,可能写总结的时候有数据支撑吧。”
“我不行,就我这粗心的老毛病。”郭黎说道。
“别看报表任务小,没有你文章来得被领导重视,但是报表也很麻烦的。”丁晓冉说。
“是的呢。你如果去生孩子,这些活儿都压在我身上了,真可怕。”郭黎看着丁晓冉说。
“放心,暂时我还没有二胎打算。不过迟早的。体制内有一点好,安安心心生孩子,国家不会少你工资,也不会让你失业。”丁晓冉说。
说到一半,周处拿着一张表晃悠进来:“郭黎,把表填了。”
郭黎一看,是省里对于优秀宣传工作者的评比。
“我们处室有一个名额,报你了。”周处说。
“谢谢周处。”郭黎接过表格说道。
“周处,啥时候轮到我啊?”丁晓冉问道,“每次有什么荣誉评比,你都给郭黎,我连个优秀党员都没评到过。好歹我也勤勤恳恳在宣传处干了那么久了。”
郭黎听丁晓冉这么一说,心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写文章,被领导看到的缘故吗?丁晓冉心里会不会记恨自己呢?郭黎在一旁没响。
“嗯,你说得对,下回第一个考虑你。”周处笑笑说,“好好干,领导们都看在眼里的。咱们处室人少活多,全局谁不知道。”
“是的呀,我看有些处室一天都没什么事情,偏偏我们这里,忙不完的活。都说基层累,那是真累。”丁晓冉此刻有点心直口快。
“你这不算基层。你要真想去体验基层的活儿,要不我跟局长申请派你去挂个职?”周处说。
“那还是算了吧。我好不容易从基层调上来。”丁晓冉嘟囔道。丁晓冉原先是在乡镇街道做街道主任,那是真正的基层,每天需要在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丁晓冉的性格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嘴甜,会来事,有什么困难第一时间会去帮忙解决,社区里谁人不晓。每次丁晓冉去社区,大爷大妈都会问候:“晓冉来了啊。”恨不得把自己儿子孙子介绍给丁晓冉。
郭黎很佩服这个在大爷大妈中很吃得开的人,这样的人在基层,那是真正受欢迎的。只是工作实在太繁琐,丁晓冉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调到了局里,办公室工作总归更适合一些,还不用值夜班,丁晓冉后来告诉郭黎。
丁晓冉向周处讨要荣誉的事情,郭黎一直惦记在心上,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在这个处室,那这些荣誉估计就是丁晓冉的了,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加班加点写大材料,本来花费的精力时间就多,得到些荣誉也是应该的。
郭黎按照分管领导的意思改完材料获得满意的肯定后,交给了局长。第二天,局长又把分管领导李副局长和郭黎一起叫到办公室,开始讨论起发言稿来。
“郭黎啊,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不过我觉得思路和逻辑是不是可以换一下,我觉得把重点放最前面会不会效果更好?后面的几段大标题也建议修改,用一个字引领全篇文章,这样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
郭黎心里咯噔一下,局长说的思路其实跟她的初稿差不多,不会改了五六遍的文章又要回到最初的写法吧?幸亏自己初稿没有删。但是当着李局的面这样说是不是太打脸了?郭黎看向李副局长,他没有任何表示。
“这个稿子,我建议就这样去改,李局,你的意思呢?”局长看着他问。
“嗯,就按局长的意思去改。”李副局长说。
哎。郭黎心里叹了一口气。之前几天的五六稿又要作废了,不知道自己忙里忙外在忙些什么。忙着争个荣誉还要被丁晓冉嫉妒。领导们就算不愿意提前告诉你思路,但是领导之间能否先统一下思路?小科员理解不了领导的思维。四年里,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了无数遍了,郭黎都快麻木了,她甚至好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个工作。
晚上又要留下来加班,改完稿子已经快八点,到家九点。郭黎开门,陈桂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四年来,除了刚毕业那个时候,之后郭黎对回家有一种恐惧。
“回来了?”陈桂珍说,“吃饭没?”
“嗯,外面吃过了。”
“你说说,事业单位都有这么忙的。”陈桂珍开始唠叨,“别的人怎么就都按时下班呢。”
“我活多啊。”郭黎说。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你啥时候有时间去见啊?微信聊了没?”陈桂珍直接进入正题。
“不想见,看朋友圈就觉得性格不合。你看看,一个男的,朋友圈天天伤春怀秋的,跟个娘娘腔似的。”
“人家公务员,条件好着呢。”
“条件好又怎么样,我没兴趣啊。”郭黎没好气地说。
“没兴趣没兴趣,什么样的有兴趣?给你介绍了好几个,一个都没去见过,怎么知道合不合适?你都三十多了,你看看你周围,哪个三十多的还没结婚?你上次说你那个同事同学丁晓冉,小孩都很大了吧?”
“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啊,还能硬逼不成?”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
“有感觉的。”郭黎说,脑海里突然浮出一张脸。她有点恨自己怎么这个时候会想到顾澄,如果这样,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朝前看。
好累好累。
“哎。”陈桂珍叹了口气,“什么叫有感觉的。我跟你爸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都三十多了,再这样下去要没人要了。”
“什么没人要?我又不是商品,我还不要别人呢!”郭黎赌气道。
“真是要被你气死,你就这么一天天赖下去吧。看你怎么办!”陈桂珍把房间门一甩,进去了。郭黎留在客厅,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到一定年龄,郭黎是内忧外患。一方面天天被老郭夫妇催着去相亲,看来以前果然是因为自己还在学校可以当挡箭牌,毕业后就不一样待遇了,另一方面郭黎偶尔自己都会担心是不是就一个人一辈子了,有时候想想一个人蛮好,又有时候想想一个人蛮可怕的,没有人商量,没有人帮忙。
郭黎想到自己白天的工作,再想到跟陈桂珍好几次围绕相亲的吵架,又是一阵委屈。她坐在沙发上,听到房间里陈桂珍在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死了,只是没结婚而已,有这么罪该万死吗?”郭黎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郭友云下班早,做好了晚饭。郭黎和陈桂珍在饭桌上都没说话。
“郭黎啊,最近工作很忙吗?”郭友云开口道。
“嗯。”
“丁晓冉忙不忙的?”
“不一样的活儿,我的活儿又多又忙又累。”郭黎说。
“今天隔壁邻居来问,有个老师,你要不要见见?”郭友云问道。
看来两个人是改策略了。
“隔壁邻居真是闲,这么爱管闲事。”郭黎没好气地说。
“你看看你,人家也是好心。”
“我不结婚会吃他家米么?”郭黎呛道,烦死了。
“你不结婚,我们面上无光。”郭友云说道,“每次出去人家都问,你家郭黎结婚了没?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说我没结婚,怎么了,还不能实事求是了?”
“都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很丢脸啊。这点道理都不懂。”郭友云说。
“这有什么道理!”郭黎放下碗筷。再说下去自己又要哭了。她拿上手机和钥匙,跟郭友云他们说自己去跑步了,就摔门出去了。从家走到跑步的公园,半小时,刚好消化掉,然后开始跑步。
这几年,年龄增大,跟郭友云夫妇的交流越来越话不投机,每次说着说着郭友云就会提到老陈女儿生了个儿子多大了,陈桂珍就会催着她去相亲。她想过出去租房子,奈何又舍不得钱,至少在家里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好几次,郭黎整晚失眠睡不好觉,觉得生活太过憋屈。
郭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跑步是个好东西。戴上耳机,不用管路过的人,就朝前跑,看看城市的霓虹灯,看看晚上出去散步的人,人家的生活仿佛都是无忧无虑的,而自己是不是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团糟呢?除了顶着个体制内的工作,其他还有什么可以拿出去被老郭他们炫耀的?倒是因为一直单身,反而让老郭他们被看不起。这个世界,衡量三十多岁女性优劣的,竟然不是你赚多少钱,除非你真的是日进斗金,人家才会忘却你的劣势。作为普通人,人家更看重你有没有结婚吧。可是结了婚又如何,还不是要被问有没有生孩子,催结婚,催生孩子,等到孩子大了,孩子也要被拿来作比较。
还是跑步好啊,什么都不去想,出出汗,一身轻。等跑完步回去,郭友云和陈桂珍还坐在沙发上。
“回来了?”郭友云见到她问道。
“嗯,我去洗澡。”郭黎就想往洗手间走,不想跟他们说话。
“坐下。”郭友云说。
郭黎绷着脸坐在餐桌旁,离他们一段距离。
“刚才说的那个老师,你见不见?”郭友云说。
“没兴趣。”郭黎坚持道。她比较反感相亲这个事情,总觉得所有的筹码被放到桌面上开始衡量,与其说反感,不如说恐惧,如果因为筹码对等,两个人觉得彼此不错,就会进一步了解,但是这个时候就会被催赶紧结婚。这种跟时间赛跑的事情,太可怕了。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感觉,没有那么多一见钟情。”郭友云说。
郭黎看着她们。自己相不相亲结不结婚这个事情,已经成了郭友云夫妇的心病。今年三十一,明年三十二,再下去,简直不敢想象了。陈桂珍想到自己以后走了,郭黎一个人生活该怎么办,就开始抽泣。
“人家要不是看你工作还可以,多给你介绍几个,否则谁还理你,年纪都这么大了。”郭友云说。
“不理就不理,我不稀罕啊。”郭黎顶嘴道。
“你要不先加个微信?”陈桂珍插嘴道,“加个微信聊聊又不要紧。”仿佛想把所有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
郭黎心软下来,让陈桂珍把自己的微信给了对方。很快,对方就发来认证消息。
陈桂珍满心欢喜,感觉攻下了一城。
微信上新加的那个人叫高凌,估计他妈生他的时候高龄产妇吧,郭黎想,习惯性翻了下他的朋友圈,都是些出去旅游的照片,拍得还蛮不错。至少这点上,郭黎对他没有反感。
对方发来一条信息:“郭黎,你好。”
郭黎看了眼,把手机扔一边,没回。
“我叫高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