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冷,谷雨见胤禛帽沿都结了一层薄冰,家中还在吃席,几间破屋也没办法请他进去坐。
此时陪着胤禛前来的苏培盛等护卫随从,早就与常明一起避开了。谷雨转念一想,他既然来巡庄子,应当有落脚处,道:“爷赶路辛苦,先去歇着吃杯热茶吧。”
“我不辛苦,你可有用过饭,冷不冷?”胤禛听到谷雨关心他,心中暖意流淌,一叠声关心问道。
“奴婢已经用过饭了,不冷。”谷雨干巴巴答道。
胤禛朝谷雨家方向打量过去,只看到门前的苇棚,不禁更心疼。她家在办丧事,这时去不大合适,道:“你对周围熟悉,领着我到处走走,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谷雨来的时日不算长,每天有干不完的活,除去家里的活,还要帮着庄子做杂活。经常去的地方,大多是去枣树林捡柴禾。
枣树有刺,谷雨经常被刺到。为了取暖,只能小心避开,刺伤划伤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冬日的田间地头,除去小麦,草木枯萎,树叶全部凋落,一片寒冬的萧瑟。
谷雨无处可去,只能领着胤禛朝枣树林那边走去。她低头在前面带路,想着常明先前提到的让她收拾回府之事。
胤禛已经习惯谷雨的沉默,她不喜说话,他便主动多说几句:“那边有许多海子,以前畅春园未修好时,每年夏日我都会跟随汗阿玛前来避暑。庄子南海子不远,说不定,我还遇到过你呢。”
“奴婢没去过南海子。”谷雨道。
不止她没去过,以前的谷雨也应当没去过。常年辛苦劳作,连庄子都出不去。南海子又是皇帝避暑围猎之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他身边又是随从护卫,哪能遇到过。
胤禛道:“冬日的南海子也别有一番景象,尤其是下雪时,海子都结了冰,芦苇荡银装素裹,冰上抓鱼,围猎最为好玩了。等下雪后,我带来你来玩。”
谷雨没有做声,她不喜欢下雪,更不喜欢寒冬。冬日的江南,虽比不过京城寒冷,不过气候潮湿。尤其是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浑身骨骼都浸透了阴寒。
前世她亦出身贫寒,她阿爹在冬日要去帮着地主家挖藕,清理鱼塘。她娘要洗藕的泥,双手冻得快僵掉,长满冻疮,晚上整夜咳嗽。在她五岁时那年的冬天,没熬过去没了。她爹娶了后娘,后娘带来了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儿。朝廷来选宫女,后娘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将她送进了宫。
赏雪冰中抓鱼,是贵人的享乐。对穷人来说,却是要命的事。
如今得他的看重,他们待她都恭敬客气极,她仿佛也成了贵人。
突然间,家中冒出一堆亲朋故友,哭灵的人都卖力,真情假意流着泪。
她像是看了场不真实的滑稽戏,她被推举为名角,穿着不合身的绫罗绸缎,站在台上却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嘴都张不开。看戏之人,却拼命拍手叫好。
胤禛见谷雨似乎提不起精神,以为她近来累着了,道:“回府之后你好好歇几日,再补一补。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
枣树林就在面前,谷雨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指着枣树林道:“以前奴婢经常来这里捡拾柴禾。”
胤禛一愣,仰头望着枣树,道:“枣树有刺,你手上的伤痕,便是因此而来?”
谷雨道:“除去捡拾柴禾,还要做许多杂活,割草喂猪喂牛羊,冬日时要将干草砍短,总有干不完的活。不只是奴婢,弟弟也在庄子里放羊。我们都要辛苦劳作,换一口饭吃。”
胤禛上前两步,站在谷雨面前,垂眸望着她,满眼的心疼:“以后不会了,有我在,你以后再也无需吃这些苦。还有你弟弟,我也会一并帮你照看好。”
“奴婢并非在抱怨,爷想知道奴婢自小如何长大,这就是奴婢自小的日子。”
谷雨朝她家的方向指去,“苇棚将奴婢家的土墙茅草屋遮挡住了,那三间屋子,便是奴婢的家。屋顶上盖的草已经腐烂,要是雪下大一些,屋顶会撑不住,会垮掉。要是在夜里垮掉,人没埋在里面,就这么没了。”
胤禛怔怔望着她,她的神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说着这些,却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别有一番景象的雪景,对谷家来说,就是房屋受损倒塌,穷人亦是如此。
胤禛低声道:“这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替你修屋子,修牢固的砖瓦房。”
谷雨恍惚笑了下,道:“爷,奴婢并非是这个意思。承蒙爷的看重,奴婢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住在牢固,无惧风霜雨雪的屋子中。可是,虽是如此,奴婢却如住在这间破草屋中,成日惶恐不安,总担心着草屋会倒塌。”
胤禛似乎明白了些谷雨的意思,心底涌起阵阵难过,怔怔道:“你是怕我以后变心?”
“爷的心,在爷的身上,奴婢管不着,万万不敢管。”
胤禛还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些时日没歇好,头本来就一团浆糊,这时更疼了起来。
“奴婢本来打算给常管事一些银子,将弟弟阿冬寄养在他家。等阿冬再长大些,进府当差也好,寻个差使也罢,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常管是说爷已经安排好,将阿冬一并接回府,让他去官学读书。阿冬与奴婢一样没见识,突然从放羊倌变成了小少爷,他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惶恐如惊弓之鸟。”
谷雨平生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不由得长长哽咽了下,待缓了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爷让阿冬去官学念书,奴婢很是高兴。奴婢也盼着阿冬能识字念书,哪怕不能学出个明堂,总比放羊强。只爷见到阿冬就能明白,他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不想富家子弟。他去到官学,不知会如何害怕。奴婢想着先教阿冬识字,等他再大一些,变得强壮些,再去学堂。”
胤禛只怕她不开口,哪能不答应,忙道:“好好好,你别急啊,一切都依你的。”
谷雨抿了抿嘴,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迎着胤禛的目光:“阿冬想着放羊,奴婢想着当差做事。我们姐弟自小懂得一个道理,干活做事才嫩吃饭。奴婢不能心安理得仰仗着爷的施舍,过着不属于奴婢的日子。”
胤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谷雨顿了顿,将心底深处的话,坚定地说了出来:“爷不用替奴婢修筑坚固的屋子,奴婢盼着有朝一日,奴婢能自己修!”
她清瘦的脸庞,比此时的太阳还要绚烂夺目,那双黝黑的眼眸,明亮得令人错不开眼。
没曾想到,她瘦弱的身躯中,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除去过目不忘的聪慧,灵秀,坚韧,自强自立。
胤禛一时看得痴了,情难自禁将她拥入怀里,用大氅包裹着她,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以前不解问,为何是她。
教他如何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