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身亡后余下的残枝败叶寥寥无几,逃入后山不见踪影,沈季派人密集搜索,势必将余下之人斩草除根。
杨府,予湫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零星的蓝云纹点缀的上面,腰间别一只玉佩,头上是羊脂玉簪,简直像一位清雅脱俗的仙人从画中走来。杨泊与沈季正在大堂交谈,见予湫来了,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会。
杨泊说“小友受惊了,昨夜恢复得可还好”
“劳大人挂心,司雨昨日来看过了,在下无事”
司雨昨晚将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事后才放下心,随后又一顿唠叨,予湫认命的听着,不时听话的答应几句,司雨又点了安神的熏香,才磨磨蹭蹭的回房了,予湫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而后予湫想起了什么,问道“大人,不知那些种子如何了”
“小友放心,种子我已经差人种下去了,我这就去田里看看它们”说完,杨泊向太子行礼告别,急匆匆赶去了田地。
屋内瞬间只剩予湫和沈季,气氛一瞬间凝固,屋外桃花洋洋洒洒,天边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为了缓和气氛,沈季唤了侍从,说道“给杨大人送一把伞过去,再遣人拿几壶好酒送过来”
侍从顺从说道“是”
予湫意味不明的看了沈季一眼,不知道这人又想干嘛。
“不知兄台可否赏脸与我下一盘棋”
“殿下的一番心意,在下怎敢违背”
窗外的风景别有一番韵味,风裹挟着雨中独有的气味,拂过予湫的发间,是泥土和花朵的芬芳,是雨露的甘甜,是大自然馈赠给神之子的礼物。
仔细听着雨打窗台屋檐下,风吹花落满是意,鸟鸣声声惹人醉,敲子不语落心声,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汇集在一起,最后只剩予湫平稳而均匀的心跳声。
回过神来,发现沈季正注视着他,他抬手在自名为山神的棋盘下缓缓落下一子,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落子时眼眸里尽是柔情,沈季却看在眼里,两人难得默契的没有计较谁胜谁负。
这场棋局没有输赢,只有无尽的缠绵纠葛,却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半炷香的时间,予湫便推辞着表示自己不想再下了,沈季拿起一旁的酒,为予湫倒了一杯,予湫顺势接过。
“对了,还没问过兄台名字”
予湫转念一想,随口答道“以策”
沈季微笑着没说话,对方不想说实话,自己也没有逼迫的意思。府外传来一阵笑声,看来是杨泊回来了。
远远便听到声音“殿下,小友,好消息,昨日种下的种子,经了这雨的灌溉,已经隐隐有了破土的长势”杨泊发自内心的笑道,即使在田地淋了雨满身狼狈眼底却是挡不住的喜悦。
予湫心里的担子轻了许多,与众人告别后去找司雨,抬脚进了房间。
进门就看见他在桌上泡茶,于是坐下对他说道:“司雨,盗匪一事,还得多谢你了”
司雨见到来人,无奈道“好在你给我传讯,不然我回去怎么跟帝君交待,光是一个陆璃就够我呛的了”
说起陆璃,予湫眼底闪过一丝担心,他继续说道“等人间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们三个好好聚一聚,这几日辛苦你了”
“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好了,你刚回来,快回去休息”
不等予湫回话,司雨态度强硬的让人回房休息,予湫无可奈何的回了房间。
过了几日,杨泊照旧去田地看稻苗,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准备亲自给稻苗松土,自从种下种子后,杨泊有事无事便待在田地,恨不得让自己和稻苗一起长在土里。
他心情大好的来到田地,发现有个身影鬼鬼祟祟的在田地晃悠,他赶忙跑过去,还没等他看清,那人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天便相安无事的度过,直至深夜里起了狂风大雨,一声响雷将杨泊从睡梦中惊醒,他担心稻苗有事,轻手轻脚的下床,尽量不吵醒自己的夫人,然后只穿了一件里衣便开门直奔田地。
予湫睡眠本就浅,听到响动便悉悉索索的摸黑起床,他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推开房门一看,发现了大门敞开着,像是有人急匆匆的冲了出去,他看着这大雨,心里暗道不好,迅速叫醒了司雨,沈季闻声寻来。
看到二人急急冲了出去,随手拿了披风便跟在他们后面。
田地里果然有人,那人将稻苗被践踏在脚下,杨泊冲上去便一把推开那人,将稻苗小心翼翼的护住。
那人翻身起来嘴里恶狠狠的说道“你还敢推我,老不死的,看我不打死你,把你的稻苗全部扯完,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像疯狗一般疯狂撕咬,手上动作不停,用力扯着稻苗,一拳打在杨泊的身上,脚没命般用力踹杨泊的肚子,拳头像星点般随着雨滴不停的落在杨泊身上,他却死死护住稻苗,固执的想要留下它们
“放手,你给我放开”
那人打得更加用力,突然,他瞅见了一旁的锄头,随后捞起一旁的锄头狠命砸下去。
血瞬间流了下来,杨泊已经神志不清,却还是护住了稻苗,咚的一声倒地后,看着那人还在骂骂咧咧的糟蹋稻苗,嘴里模模糊糊的念着:“不能拔,那是救命的粮食,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 不能拔啊 ”。
沈季赶过来时纵身一踢,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应声倒地,很快便有暗卫赶来将人押走,杨泊被予湫扶起,满身沾着血,有些血迹被雨冲落,整个人情况非常不妙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把手里唯一一棵完好的稻苗交给予湫。
“种子 ………… ,救种子 ………… ”
几人合力将杨泊抬回了府上,医官们赶来时杨泊早已不省人事,身体变得逐渐冰冷,杨夫人痛哭流涕,沈季神色凝重,屋内气压低到极点,几个医官合力诊治,试图从阎王殿抢人,但皆无力回天,他们商讨了一会。
其中最年长的医官对沈季颤抖的说道“殿下,杨大人伤及头颅,生死已定,恕老奴医术浅薄,没有能耐救活大人”说完又扑通一声跪下。
沈季烦躁的挥退了医官们,转头看到了予湫如白纸般的脸,说道:“事情已经查明了,是之前的盗匪余孽,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你先去看看稻苗”
沈季知道眼下不能再让他待在这里,看着杨泊的破碎身体只会平添更多哀伤。
予湫面如死灰,只有听到稻苗的时候才勉强回神,走出屋内,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心却比水更冷,他找到司雨,看见对方在细细看护着稻苗,周围增加了许多侍卫。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不遗余力忙碌在田地间的男人。
劳碌了一辈子,当了多少年的官,就安贫乐道了多少年,为百姓谋幸福,为庶民求安定,一生辛苦艰难,终不悔,少年白。
在这个混乱的官场,别人忙着追求功名利禄,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追求自己丰满的理想世界,打造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家园,禹州百姓有这么一位知府,是一生之幸。
沈季处理了所有的盗匪之后就开始为杨泊举行葬礼,杨夫人含泪将自己夫君的遗容细细打理好,不日便下棺。
杨夫人回到他和杨泊住的小房间,桌子上静静的躺着一支凤凰金钗,她瞬间楞了神,目光滞留在那支凤凰金钗上,她将它放进杨泊的棺木里,就当是陪着他。
他躺在里面,金钗放在他枕木旁,杨夫人在棺木外面,烛火的微光陪着她。
那是他们结婚那天,杨夫人戴的金钗,她很喜欢这支金钗,杨泊看得出来。
以前的屋子很大,装得下欢声笑语,装得下嘘寒问暖,装得下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现在的屋子很小,装不下无尽思念,装不下悲情似海。
棺木合上那一刻,杨夫人回头看着那条曾经和杨泊一起走过的街道,往事流转在她的眼眸里,寄相思予悲风,愿君此行一帆风顺,再无艰难险阻。
那支凤凰金钗是娘家给她的嫁妆之一,而最好的嫁妆不是娘家给的,是杨泊给的。
杨泊知道她爱美,所以把首饰放在了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里,他生前说过“夫人爱美,我虽不懂,但我愿意为她当一辈子的衣袋子,只要她需要,我就能随时从包里拿出来”。
满大街挂起了白绫,人们的头上不约而同的纷纷绑上了白布,抬棺的队伍走了多远,百姓们就陪了多远,没有人推搡喧闹,所有人的脸上都表现出哀痛,他们默默悼念着这位勤政爱民的官员,像陪伴自己亲人一般来送他最后一程,三十里长街,无一里不是百姓对他的爱戴。
白日里予湫亲眼看着杨泊下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天上时他从未见过死亡,现在亲眼目睹着一个人生命的终结,不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
夜晚,皎皎明月悬挂天空,密密的藤蔓冲破了坚硬的老墙爬上墙面,月光中藤蔓上的花无声绽放着独属于它的美。
沈季拿了两壶酒来找他,予湫本想拒绝,但话还没说出口,身子一轻,被人带到了高墙上,沈季不由分说的将酒递给他,开口说道“美酒,美景,以策兄,可否赏脸喝一杯?”他说话时故意停顿了一会,予湫也不计较,毫不犹豫的将酒举起大喝一口。
喝完不急不慢的说“你都擅自把我带上来了,我不会武功,自己又下不去,除了答应,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嘛?”然后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独自一人出神。
沈季笑了笑没说话沉默的喝着酒陪伴予湫,良久,看到身旁这人有了几分醉意本想伸手拿过酒壶劝他别喝太多,但想了想又伸回手,放纵那人的任性。
那棵仅存的稻苗在暗处慢慢伸长,没有引起守卫的注意。予湫醉意模糊,看见天上的杨泊在冲他微笑他张了张嘴说“小友,一定要把丰收带给百姓,把种子好好传下去”
予湫没有任何思考在心里轻声答应“好,我一定会的”杨泊了却最后一番心愿,满意的笑了“谢谢”。
予湫眼神里满是落寞,久久没有回神。
几月后,沈季早已回了京都复命,风头更盛,在朝中威严渐长,无人敢轻视这位年轻的准帝王。
这边予湫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只需要等到丰收即可,这些日子知府的人看在眼里,予湫简直比杨泊在时还对稻苗上心,一心一意只想着将它们种满田地,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予湫都坚决亲力亲为,杨夫人时常担心他累倒,又心疼他会营养不足,在饭菜中变着花样让他多吃点。
终于到了丰收的那天,锣鼓喧天的敲打着,喜庆的氛围洒满了田地,人们跳着舞围着那些粮食庆祝着,金色的麦田在太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予湫久违的感到了高兴,这盛世如你所愿,大人,百姓们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你可以放心了。
予湫好像又看到了杨泊,他也与人们分享着喜悦,眼角闪烁着泪水,不知是为自己的理想终于实现而感到高兴,还是衷心为百姓们能够丰衣足食而感叹。
予湫自从来了人间,越来越容易被凡人的感情所打动,他一边惊讶着自己的变化,一边又坦然接受,当地的民风很淳朴,人群中不时有欢呼声响起,有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将自己亲手绣的香囊塞在予湫怀里,然后害羞的迅速跑开消失在人群中。
司雨在一旁围观,凑了过来,八卦的说道“人小姑娘一看就是喜欢你”
予湫没有回话,只是小心的将香囊收了起来,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还给她。
杨府,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桌上的蜡烛默默燃着,上面摆着杨泊的灵牌,供桌上有一些食物。杨夫人推门而入,在灵牌面前跪下,满口沧桑说道“你看到了嘛,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杨夫人原本就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杨泊去世的那一晚,她好像一夜之间就变老了,眼里慢慢没了光亮,是杨泊毕生的心愿一直在支撑着她坚强的走下去,现在百姓们已经丰收,再也不用忍饥挨饿。
她将早就备好的毒药一口喝个干净,随后缓缓倒在了地下,静待死亡的来临。
她嘴里喃喃道“我终于可以来陪你了”
突如其来的风灌满了房内,吹得门砰砰作响,蜡烛被吹熄,杨夫人微笑着闭上眼,屋内,杨泊的牌位晃荡着,随后逐渐变得悄无声息。死一般的静寂是逝去者最后的叹息。
“阿玖,你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