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山林像一位迟暮之年的老人,沉静又安详地守护着这片大地,山涧萦绕起一层清白的薄雾,贴心地为他披上一层棉纱。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阳光趁机从云层的缝隙跑出来,半山腰上的一座木屋渐渐从晨雾中显露出来。
篱笆门外的海棠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终于坚持不住了,在空中留下最后一抹舞姿,丝毫没有打扰到树下正在酣睡的大黄狗。
“什么?今日回门?”
木屋的二楼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仿佛给平静无波的山林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无限生机。
沈淼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床边脸色平静的陆啸林。
他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陆啸林拉起来,迷糊间正想倒头继续躺下补觉,陆啸林淡淡地一句“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犹如当头一棒,让他瞬间清醒。
“你!你怎么不在说?明知今日有事,昨天还,还……”沈淼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怒。
沈淼不想还好,当下越想越气,转身拿过枕头就朝陆啸林砸过去。
陆啸林原本故作平静的脸色一变,暗道不好,来不及解释,下意识接住砸过来的东西,身体默默朝门口退去。
一个,两个,三个……
等沈淼气喘吁吁地砸完手边的所有东西后,陆啸林已悄悄退至门边。
事已至此,再气也没用。
沈淼坐在床上认命地锤了下被子,撑起酸软的身体,打算起床穿衣梳头。
陆啸林见小夫郎怒气稍稍平息,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摞枕头偷偷挪进来,瞄到小夫郎脖颈侧那些引人遐想的痕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要不,还是换一身高领的衣服吧。”
说罢,将手里的枕头扔到床上,不等沈淼反应就快速关门出去了。
嗯?
什么意思?
等沈淼举起铜镜,看到自己脖子左侧那道鲜明的牙印和几缕红痕时,刚刚平息的怒火又“腾”地冒出来。
狗男人!
这,这让他怎么出门?!
“啪!”地一声,扣下铜镜,沈淼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打开旁边的衣柜开始翻找起来。
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陆啸林抬头望了望,摸了摸鼻子。
自家小夫郎一向温柔,可一旦生起气来,原来这么吓人。
团宝从碗里抬起脸,顶着嘴边一圈糊糊,也学着陆啸林抬头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阿爹,阿父怎么啦?你惹阿父生气了么?”
“……快吃你的。”
半个时辰后,沈淼终于翻出一条深蓝色棉麻项帕,勉强遮挡住脖颈上的咬痕后,这才下了楼。
用过早饭后,陆啸林在小夫郎的死亡凝视下,强装镇定地将昨日在县府买的两罐米酒、烟斗一一放到牛车上,又从廊下拿了一条腌制风干的腊肉。
一切收拾妥当后,偷偷向沈淼这边瞄了一眼。
沈淼抱着团宝,坐在廊下冷眼看着。
陆啸林见沈淼下了楼就不再搭理自己,心知他定然还在气恼,踌躇了下,还是从牛车另一侧绕过来,走到近处刚伸出手,不想沈淼冷着脸一个侧身就灵活地闪躲了过去,越过他直接跳上了车。
完了!
陆啸林此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后悔,都怪自己昨晚喝酒,喝昏了头,一时没控制住。
这可怎么哄是好?
三人下了山,陆啸林先去了沈二婶家,还了牛车,并留下一两银子,麻烦她帮忙装上几筐过冬的蔬菜,晚些时候他再来取。
沈二婶心里清楚,其实这菜找谁都可以买,也远远不值这么多银钱,陆小子特意来麻烦她,不过是感念她平日里的照拂,心知在此事上拗不过他,也就欣慰地答应了。
短暂地寒暄后,三人便向沈二婶告别,向沈家走去。
刚迈进沈家院子,沈淼不由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这里与他成亲前别无二致,但却总感觉有哪里变了。
按理说这里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没想到仅仅时隔几天,再回来竟有一种局外人的陌生感。
恐怕此时的沈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把那个偏僻但不失温馨的山中木屋当作了自己的归宿。
沈淼转头看了眼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一大一小,莫名感到些许安心。
这时,沈氏端着一盆摘好的青菜从灶房里走出来,抬眼就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三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小跑过来,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手后,紧紧拉住了沈淼。
“淼哥儿!”
沈氏的手心布满了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握着并不舒服。但沈淼总能从这个朴素的农村妇人身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轻声喊道,“阿娘。”
“诶,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还在院子里傻站着?”沈氏笑着嗔怪道,继而转头向沈淼身后看去,对着陆啸林热情地道,“姑爷,来,快进屋坐。哎呦,这是团宝吧?真漂亮~”
“阿娘。”
“阿婆。”
沈氏连声答应着,将三人让进东屋,招呼他们坐下。
陆啸林将手中的礼品放到墙边的矮桌上,沈氏见此,似是埋怨道,“人来了就行,还带什么东西呀?我和你们阿爹什么都不缺,净乱花钱~”
说罢,又是沏茶倒水,又是端来花生瓜子,还特意给团宝抓了一大把红枣,忙活个不停。
沈淼见沈氏还要出去,赶忙起身拦住,拉着她坐下,“阿娘,你别忙了,不用招待我们,快坐下咱们说说话。怎么不见阿爹和莹姐儿?他们出门了么?”
沈氏闻言拍着他的手,念叨道,“嗐,你阿爹听人说邻村的张屠户今日杀年猪,知道你们今日回门,特意去买点新鲜的猪肉和猪血回来,正好给你补身子。莹姐儿的性子你也知道,是个闲不住的,一大早就闹着跟去瞧热闹了。”
陆啸林在一旁听着自家小夫郎和沈氏亲热地唠家常,想着他们肯定还有很多贴心话要讲,便识趣地站起身表示团宝贪玩坐不住,自己带他去附近逛逛。
沈淼闻言停下和沈氏的聊天,给团宝正了正被不小心碰歪的虎头帽,又抬头看向陆啸林,别扭地叮嘱道,“也好,那,不要玩太久。感觉冷了就赶紧回来。”
陆啸林见小夫郎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中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点头应下。
目送陆啸林抱着团宝出门后,沈氏方凑近了,悄声问道,“淼哥儿,姑爷他待你可好?你们相处可还和睦?我瞧着,姑爷人虽然冷了些,但看起来倒也是个稳重的人。两个人一起过日子,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凡事你要多让着些。”
对当初仓促应下的这门亲事,沈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沈淼想起早上他刚刚和他打了一架,还单方面闹了会儿冷战,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指,低声道,“嗯,我们相处挺好的。”又怕沈氏看出什么,赶忙转移话题,抱住沈氏的胳膊,炫耀道,“团宝乖巧又可爱,现在可黏我了~”
沈氏显然不是很相信他的前半句,在心底叹了口气。
日子还是只能靠他们两个人去磨合,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沈氏那里看不出刚才两人间怪异的氛围,伸手点了点沈淼的额头,无奈地说道,“你啊,都是在家被我惯坏了。陆啸林自幼失去爹娘,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你要多理解他,不能任性耍小性子……”
沈淼闻言一愣。
他知道陆啸林的爹娘不在了,但下意识地以为是因为这个世界医学过于落后导致的,周围人的人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因此在这件事上他并未多想。
难道他爹娘的去世还另有隐情?
“阿娘,你刚刚说他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怎么回事?”沈淼急切地打断沈氏的话。
“哦,我也是偶然间听你沈二婶提过一嘴。听她说陆啸林他爹陆青山和他娘春禾的感情非常好,一家人也十分幸福,但有一次陆青山在打猎时意外撞上了黑熊……”
沈淼低着头安静地听沈氏慢慢讲述起陆啸林那段少有人知的童年,内心的某个角落开始清晰而缓慢地蔓延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
他原是孤儿,前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他对亲情虽然向往,但一直抱着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坦然心态。
意外穿来后,他第一次在沈家人身上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他很珍惜也很感恩。
但若有朝一日失去这份温暖,他自信也可以活得很好。
从未拥有过和拥有过再失去,两者的痛苦不是一个量级的。
陆啸林和他不一样。
他曾体会过那么令人羡慕的温暖,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份温暖变冷、直至消散。
而年幼的陆啸林是否也曾在寒冷的深夜面对家的方向默默流泪……
沈淼此时好像有些懂了,为何陆啸林明明看起来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有时却又十分幼稚地喜欢逗弄他。
爱,让人成长,也会让人重新变回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