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殿下索性扯开话题:“任玄,你去温府走一趟,该说什么不用本王教你吧?”
任将军心领神会:“殿下放心。”
玄武街,温府,拖着茶盏的任将军一派的语重心长。
“温大人,您说您何苦呢?”
任玄幽幽一叹:“结局你也看过了,安安稳稳混一个从龙之功不就得了。”
温从仁凝神不应:“那个结局一定是这个结局吗?任将军,很多人事,已经在变化了。”
任玄啧上一声:“不是,我就弄不明白了,您究竟是谁的人?”
眼前的少年仍是一派讳莫如深:“任将军,放任秦疏去接近陆溪云,当真是好事吗?”
任玄抬眼:“大人话中有话。”
温从仁仍是不紧不慢:“秦疏与陆溪云是截然两个世界的人。那是陆溪云当年死的早,将军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若是陆溪云活到了最后,他还能善终吗?”
温从仁径直对上来人的视线:“皇帝后面五次清算朝堂,陆家躲过去几次?”
任玄不语,答案简单的紧——一次都没有。
尽管任玄每天狗皇帝狗皇帝的喊着,可事实上,他自己也明白——秦疏,就是整个大乾、这百年来皇权统治的集大成者。
——秦疏会去削藩。
陆家的主脉绝嗣了,陆氏宗族又在过继立储的问题上乱作一团,秦疏有的是由头拿西边开刀。
先立上个傀儡,剩下的该抓就抓,该杀就杀,狗皇帝那叫一个一视同仁。
这下,任玄总算明白,温从仁从头到尾到底在顾忌什么了。
任玄叹上口气:“温大人在怕……就算陆世子能活下来,日后也照样会跟皇帝反目成仇。”
眼前的智者直言不讳:“同患难易,同富贵难。只要日后秦疏决意削藩,将军以为,陆溪云不会为了家族同他刀兵相向吗?”
温从仁眉头紧锁,陆溪云为外人所杀,秦疏都不正常成那样了,陆溪云要是被秦疏自己逼死了,鬼知道皇帝能疯成什么样子。
狗皇帝什么水平,他还看不明白吗?BE是肯定会BE的——这恋爱,不谈也罢。
任将军颇是有些汗颜,他这厢还在帮着老板刷日常呢。温从仁那边,史诗级的BE剧本都已经给秦疏写好了,连怎么丧偶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都说谋士走一步棋看三步棋,可这温大人想的也太远了吧……
任玄勉强笑笑:“那啥,咱就不能乐观点吗?咱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根本就不是削藩。”
削藩这事吧,他任玄说句公道话,真不能全怪皇帝。
西王陆行德都没咽气,一群上赶着吃绝户的宗族,口上说着探病,实则在人家病榻前争的面红耳赤。
老人家都神志不清了,临了到头念叨上两句儿子。
硬生生被人打断。
“老王爷,世子不在了,您再想想,这宝印要给谁?”
榻上老者浑浊的目光里有茫然,曾经征伐一生的西疆柱石,此刻与寻常农家翁也并无甚差别。
陆行德喃喃唤了一声塌边的幼弟:“行川…溪云呢?”
陆行川滞在当场,他不知如何去答,他的二哥,那个一力撑起西境九州的铁血宿将,那个他眼中顶天立地的不败神话,声色困顿,目光茫然,竟连最基本的事都辨不清了。
榻上的老人眼神游离,浑浊的目光地来回的在一屋子人脸上转,始终没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一屋子的争执人声未散,陆行川心态直接爆炸。
陆行川倏地站起,一声怒喝,震得一屋子人齐齐色变:“都给我滚!”
他冷笑出声——二哥病成这样能定什么,你们干脆直接问皇帝算了。
也怪陆家那群人脑子是真不清楚,陆行川说什么、就能信什么。
世子的位置,你自己搁家里争争就算了。
你上个表来让皇帝帮你定?!
特么的你叫秦疏来给你立个姓陆的新世子?!!
秦疏又不是圣人,狗皇帝的心态照样炸啊。
任玄意味深长的望了温从仁一眼:“总之,当年的削藩,都是那帮蠢货上赶着的。真不是秦疏先动的手。”
瞳孔地震的温大人让这如此随意的答复呛的咳嗽连连:“他不考虑下陆行川的想法吗?”
任玄索性一摊手,语气里全是无奈:“我觉着吧,就是陆行川引导的皇帝。”
至交好友泥下销骨,同胞兄姊余他一人,几个侄儿通通白发送的黑发。
陆行川当时的心态,绝称不上健康。
温从仁简直无语凝噎。这陆家和秦家就不能有个正常人吗?!
王权与皇权的天然冲突,大一统王朝下,权力向中央过渡的必然趋势。
翻脸不认搞藩王,是完全符合秦疏到目前为止、展现出的——政治动物的本能的。
温从仁一切计划都是因为这建起来的,结果只他一个在无效内耗?!
变化碾压着计划,温夫子只能从长——不、是重新计议:“任将军,我现在改换门庭还有机会吗?”
任玄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好说,毕竟大人您已经坑过他两回了。”
秦疏那是什么性子?
任玄叹了口气,语气一转,意味深长:“温兄,我实话实说,要不是他顾忌着你在陆世子身上有后手,您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
温从仁:“……”
片刻后,温大人咬牙挤出一句:“任将军,我也实话实说,后手我是真的撤干净了。”
温从仁亡羊补牢、就地跳反:“就我所知,秦宣根本就没有失忆。”
年纪轻轻,温从仁还远没有打入对方的核心圈子,但只是这汉王殿下整日在外游荡、有府不回,就够让人莫名其妙。
任玄闻言,也不惊讶,只是轻轻摇头:“大人现在说什么他也不会信的。”
他语气一顿,像是漫不经心:“实不相瞒。有一趟南出祟关的任务交于大人,温兄何妨以此行自证?”
温从仁立马警觉:“蛮族?”
任玄点头:“是。”
温从仁:“多少人?”
任玄:“您可以——带上您的徒弟。”
温从仁:“……”
……想我死那边直说。
“对了,温兄。”
任玄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起:“你那天都给他看什么了?皇帝最近,一整个人都有些阴沉啊。”
···
「呐,秦疏。」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声音有些含糊,底哑得厉害。
「省些力气,你别说话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生硬如铁的平静,又像是什么东西堵在了喉中。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了。
他看到了血,那榻旁的医者的身上满是血,陆溪云的血。
一屋子的大夫,个个都在装作自己很忙很有用的样子。
可没有。
染红的白绢被送出去,新的白绢又送进来,这群废物……连血都擦不干净。
那家伙的血,快要流干了。
「秦疏……我感觉不到右边的手了。」
房里的秦疏又开口了,很是温和的语气。
「没有,是药的作用,你的手好着呢。」
他又再骗陆溪云了,青年右边的袖子里空荡荡一片,只能看到零星残破不堪的血肉牵连着断骨。
「你别骗我。」
「没有,不信你问他们。」
满屋子的大夫唯唯诺诺,全然帮着他说瞎话。
可他好像还是没有骗过对方。
青年开始说越发让他心悸的东西了。
[那天因为小叔训我……就冲你发火……抱歉……]
秦疏几乎记不起这人拢共跟他道过几回歉。
他很少要对方道歉,他几乎能帮着这家伙平下所有事,他从来包庇的理所当然。
他不习惯。
[我改日和陆行川谈,不会让你难做的。]
那家伙没有应他。
[小叔说你利用陆家,你能一直善待陆家吧?]
青年望着他,不复平日的张扬,甚至带着试探的口吻。
就好像只要他点了头,就可以安心的把他丢下一样。
——这算什么?
[别搞的像托孤一样,你好好看着就知道了。]
[你直接答应我,最后一次,我保证。]
[上回放走那异族时,你也这么保证的。」
上回还有上回,他答应过太多的事,陆溪云提的种种,他经常不问缘由。
这本是一句调笑,可他笑不出来。
陆溪云真的在给他讲最后一次,他要没有下回了。
「别胡想。」
屋子里的他答非所问:「你会好的。」
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你会好好活下来的,我保证。」
青年顺着他嗯了一声,可那家伙分明没有在听。
「……小叔说你利用我,我不介意的,你对我好,我知道。可……你能不能不骗我,你给我个答案吧。」
房间里的那个废物说不出话了。
什么答案,陆行川说的就是答案,他从来就是带着目的在接近陆溪云。
他敢说他待陆溪云好,没有半点陆家的因素,他就又再骗陆溪云了。
「……还是算了。」
青年疏卷了眉目,似是倦的很了。
「就算你……骗我一辈子……也挺好的……」
如鲠在喉,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对方比他更进一步。
他在青年强打起精神的眸中,看到一股不管不顾的决然。
「秦疏,我喜欢你。」
他想他应该回应的,他从来能够信誓旦旦的骗过对方。
可房间里的那个废物沉默太久了。
沉默到他已经骗过自己了。
「……溪云,没有陆家,只有你。」
他知道,他还是在说谎。可这一回,他骗得太久了,骗到连自己都信了。
或许,他自己先信了,就不算是在骗陆溪云了。
可青年再不回应他了。
那浑身是血的大夫满是惶恐的望向他,房间内陷入一众嘈杂的兵荒马乱。
他站在原地,看着一片模糊的嘈杂,久久没有动静。
恍惚间。
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秦疏从梦中惊起。
屋内的月光平静如水,透过精雕的窗棂,投下阴影斑驳。
又是这样,下半宿也别想睡了。
夜,万籁俱寂。府邸内唯有一片沉寂,浸染月色的青石地上仿佛铺了一层薄雾。
前厅的灯是亮的,总是有人将皇后娘娘好生休养的话全当耳旁风。
那屋中的青年抬眸望他:“怎么了?”
秦疏摇头:“睡不着。”
“那你来晚了,筝师回去有一会儿了,”
青年指了指案上的琴,颇是有些炫耀的口吻,“不过我学了一段,要听吗?”
“溪云,给我抱一下。”
“你这家伙怎么了?”
秦疏不由分说的揽人入怀。
他埋首在对方肩头,大口地喘着气。
“溪云。”
“我向你保证。”
“我秦疏绝不会重蹈覆辙。”
窗外,月华如练,案上,金兽销烟。
炉香渺渺,恍惚,琴声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