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色木然的刺客忽然动了。
“哥!!”
困于阵中的少年嘶吼出声,然而,那人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执剑而行,直取任玄。
少年目光猩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挣脱光阵的束缚。
莫栋冷冷看着他,声音带着嘲讽与残忍的耐心:“小枫,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莫叔在救你的兄长,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看——因为你不听话,莫叔不再管他了。”
“莫叔不管他,他就会死。”
长刃破风,杀意如影随形,夜色下,杀机陡然炸开。
四品根基,上回猎场,任玄也就勉强接下一剑而已。
如今敌手虽有残损,然此等境界之差,如鸿沟天堑,容不得半分侥幸。
剑光一闪而逝,四溅的血花炸开在任玄的胸口。
任玄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感到自己被压迫到了极点。
他不能避。
若仅他一人,纵使境况再如何险恶,他自有百种法子抽身离去。可此刻,卢士安也在,他便无路可退。
退一步,便是死局。
他只能选择最不擅长的方式——正面对敌。
不过喘息之间,又是一剑迎面而来————避无可避。
逞强一时爽,转眼火葬场,这回阴沟里翻船翻得彻底,任玄心底甚至生出几分破罐破摔的念头。
就在他彻底摆烂,认命等死的刹那,一道身影骤然挡在他身前。
任玄瞳孔骤缩,心头猛然一跳:“士安!让开!”
可话音未落,他便怔住了——那傀儡,停下了。
任玄一时间错愕不已,视线缓缓上移,看向站在前方的卢士安。
好吧……误会了。人家可不是上来给他挡刀的。
但任玄同样无法判断,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卢少卿究竟往那傀儡脑子里按了什么术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生效了。
袖中的手收回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卢士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若是赌错——只怕此刻,他已经被长剑洞穿,血溅当场。
身为阵师,尤其是卢家的阵师,卢士安很少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直面生死。这种逼命的错觉,令人心有余悸。
他低声吐了口气,尽力让语调保持平稳:“我试了一下,确实是控神之法。我帮他解开了。”
任玄仍未从那股窒息般的压迫感中完全回神,艰难地将喉咙里的气息吞咽下去,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厉害。”
卢少卿闻言,微微挑眉,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浮起一股傲然,一副‘不过如此’的模样:“恢复意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任玄愣上一下,随口一夸,夸到了点子上了?
任玄的眉心微蹙,目光紧锁着那名刺客。正如卢士安所言,什么控制着对方的术法被解开了,青年就像是失了线的木偶,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处。
那双眼,依旧空洞无光,这仍旧只是一副傀儡。
倏尔,那傀儡自己动了,一动一顿的动作颇为僵硬,就像是大病初愈的伤患,半响才找到自己的手脚。
紧接着,没有任何的术法指引,那有着四品根基的行偶飞掠而出。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偃师的惨叫声,自那庞大的法阵传出。
任玄眯起眼,望向远处光辉渐黯的法阵,声音沉凝:“恢复得这么快?”
卢士安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青年目光中多掺杂出一份悲悯:“不可能。而且他是伪四品,耗不起气元……这个人快死了,在他能恢复神智之前。”
仿佛就像是听到了阵中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一般,那杀入阵中的身影迅疾如风。
四品之能,偃师们甚至无法捕捉他的身形,只能在狂乱的剑风中,隐约窥见一抹流光,疾掠过光怪陆离的阵法,只余一道模糊而致命的弧线。
“师者!有人杀进来了!”
“是行偶!行偶失控了!”
“我们……控制不了他!”
“他朝阵心去了!”
撑持法阵的偃师开始接二连三的倒于剑光之下,莫栋察觉到了不妙。
异彩在他脚下浮现,繁复的符咒在空中缓缓勾勒,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住了那道闯阵的身影。
是高阶的控神秘术。
然而,就在法阵之外,卢士安眼神微沉,语气凝重而笃定:“……错了。他还没有恢复意识。”
万术有源,再高阶的禁术,也无法控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变数在下一刻骤然而生。
那行偶身影竟是直奔莫栋而去,寒至极点的剑光仿佛能割裂一切,一众偃师的惊呼声中,一柄青锋贯穿了名莫栋的身体,
随着莫栋被刺,原本尚在维持法阵的偃师们纷纷放弃了自己在阵法中的位置,发狂似的扑向了那行偶的方向。
四品高手,没有人能对付得了来人,这群偃师甚至连任玄都应付不了。
没有人能对付得了来人,但那群偃师却仍是飞蛾扑火一般围了上去。
惨烈的攻势下,那行偶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那行偶,本就在一直被反噬。
纠缠上的偃师们抓住机会,阵法再启,试图重新掌控傀儡。
“不能让偃师再控制他。”
没有多余解释的时间,任玄抽剑,直奔那行偶的方向而去。
一道身影就这么杀入了战团,而那不速之客的同伴甚至开始帮行偶起阵。
那行偶又开始动了,那行偶还在往阵法的中心来。
局面在这一刻,彻底脱出偃师的控制。
最后一名阵眼处的偃师的抱着左臂鲜血淋漓的断口,惨叫倒下。
漫天的符文在空中炸裂,整个逆解光阵支离破碎。
浑身染血的袁枫重重砸在地上。
或许,是这副破败的身躯再难执剑。那行偶手中的剑自指间滑落,撞击地面,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颤鸣。
那行偶僵硬地跪伏下去,试图去扶、去抱摔倒在地的少年。
自始至终,青年的眸中一片灰黯,机械一般道出的两字,没有语气没有起伏,却更像是什么刻进了骨血。
“……小——枫。”
···
袁枫大口的吸着气,方才被抽离的东西,正毫无章法的汇聚回他的体内。
他可以杀掉那些偃师,他动动手指,就可以杀掉这里所有的人。
可他什么都不想做——他的兄长,终于愿意理他了。
被青年揽进怀里的瞬间,袁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鼻息间尽是熟悉的气息,隔着血腥与尘埃,仍旧令人安心。
少年缩在兄长怀中,他委屈极了,喉头一哽。
终于像个寻求安慰的稚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哥……我好疼……浑身上下都好疼……”
“他们都骗我……就连莫叔也要杀我……”
“他们都欺负我……”
“都是因为哥不要小枫了……”
袁枫哭了许久,可他的兄长,再未唤他一声。
袁枫指尖紧抓兄长的衣袖,带着被再度遗弃的不安,少年的啜泣声低低溢出。
“哥……我知道错了……”
“小枫以后保证不杀人了……”
“……不要不理小枫好不好……”
“你带小枫回家,好不好……”
可他的兄长依旧沉默着,没有应声,没有叹息,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要。
法阵中心的少年顿了顿,瞬息之间已出现在卢士安面前。
少年用袖子蹭了蹭哭花的脸,袁枫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大哥哥……哥又不理我了。”
少年声音哑得不像话,带着哭腔,带着天真的乞求道:“你能再帮我一次吗?”
卢士安垂眸,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没用了。”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的气元已尽。”
终究仍是付诸一叹。
“他就要死了。”
···
「哥,安伯说我的小黑马被狼咬死了,死是什么意思呀。」
「这样呀,那小枫以后都见不到它了」
「我不要……」
「不哭了,这都不是我们寻常人能左右的。来,哥给你做个木头的。」
兄长死了,他以后都见不到哥哥了。
他不要。
仰头望向卢士安的少年眼底似有困惑:“气元……?”
袁枫脚下万千殷红束线蛛网般开始蔓延。
蛛线蔓延至一名偃师身下,少年翻开手掌,一股暗红色的气旋霎时逆旋而出:“这是气元吗?”
那名偃师的瞳孔骤然收缩,未及挣扎,便在下一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气息断绝,再无声息。
袁枫眨了眨眼,仰首望着立于不远处的二人。
他眼底仍存着少年特有的天真,宛若在询问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他的气和哥的很像,可以换给我哥吗?”
少年想了想,随即补充道:“换个人也没关系,换多少人都可以。”
夜风静止,死寂蔓延。
任玄侧目对上卢士安的视线,额角已有冷汗。
卢士安亦未能维持平静,掌心微凉。
追魂索元,十大禁术之首,这小鬼只需动一动指尖,就可能让现场所有人死于非命。
更可怕的是,袁枫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
这种匪夷所思之事,袁枫能做到,袁枫手上这禁术能做到。
寻常武者之间,除非立下命帖,以秘术交融气息,否则气元难以互换,生者之力,更不可能轻易为濒死者所用。
但袁枫不同。
他就像铸壹一般,可以毫无阻碍地吞纳外部气元,而不受干扰排斥。
若他愿意,尽可将这里所有人的气元尽数抽离,以手中禁术,逐一尝试着填入兄长体内。
那是一副偃师改造过的傀儡,可以接纳任何气元。
现场这么多人,找一个最相似的,他的兄长就能活。
当然,也仅仅只是活下去。
夜色沉沉,静得让人不安,任玄缓缓上前一步,他将声音刻意放缓,沉稳而温和。
“小枫,你这样做,可能会摧毁他的神智。世间万事,总有必杀人更好的法子。我们一起找更好的方法?”
袁枫的答案似是而非:“大哥哥,你们是好人,他们是坏人,所以小枫杀了他们。”
少年人目光澄澈,然而那份天真之下,却藏着血色锋芒。
“你们不要骗我,不然,小枫也会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