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檀心绪纷纷,她沉着脸看向顾屹安。
“楚檀。”他小声喊了一句,话语里藏着丝浅淡的疲累。
宁楚檀想着这些日子,他一个伤者来回折腾着,也确实是累。她摸了下他的掌心,掌中不知何时已经是濡湿一片,冷汗淋漓。
“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伤口是没扯到,但是他看着气色并不大好。她伸手摸了下他的后脖颈,果然是湿漉漉的。
“有点头疼。”他脸上带着笑。
“我给你量量体温。”
“好。”
“你该吃药了。饿了吗?我让人给你带点粥,好吗?”
“你做主就行。”
“先喝点水。”
顾屹安看着忙前忙后的宁楚檀,轻笑出声:“宁医生,真贴心。”
他这人,在外头看着孤冷不好相处,但是私下里惯会哄人的。
“先躺着吧。”宁楚檀放软了声调,给他将枕头放好。
顾屹安顺着她的力道躺下来,只是还是往里挪了一个位置:“陪我躺一会儿。”
“好。”宁楚檀也不与他推辞,这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榻了。她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屋子里安安静静的,突然又想到了那句‘家里人’,他......也是方家人吗?可是方家不是......
“梁先生,是方家人?”她问。
“方兴之,”他压低声音,“兴之是他的字,他排方家荣字辈,原名方荣泽。”
“敏之,也是你的字?”宁楚檀反应过来。
那一枚金龟子里刻着的,是他的字。那不知道他从的是什么字辈。
“嗯,”他猜到她要问什么,“我从的定字辈,方定嘉。福善定荣盛,咱们以后若是有孩子,也当是从荣字辈了。”
“谁和你有孩子......”她羞红脸,俄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与他,在家中关系很好?”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枚金龟子吗?”顾屹安似有所思,声音略微低沉,“他是我侄儿。”
仿佛沉思进了过往,半晌没有说话。
“就是那个比你大的侄儿?”她惊讶地道。
顾屹安浅笑:“对,就是他。”
“那他没认出你?”宁楚檀喃喃出声,她抬头看向顾屹安,注意到他的眼里涌动着丝丝缕缕的情绪,“你和他说了你的身份吗?”
顾屹安伸手揽抱住她,闷声道:“没有。”
他垂着眼,似是在想什么,少许,才开口解释:“当时,我们都还小,如今变化莫大,自然认不出来。至于身份,等以后再说。”
“他差点就杀了你。”宁楚檀蹙眉。
既然寻到了家人,就当说个明白。若是因着误会,伤了彼此,最后该是多么痛心。
他瓮声瓮气地道:“很多人在盯着他。明的,暗的,都盯得紧。”
尤其是江雁北。
他敢与宁楚檀在被窝里说出这些隐秘,却不能与梁兴透露半分。孟家知道了梁兴的身份,说明有人在查方家。不是查明真相,是为了杀人灭口。
“本是想着糊弄个受过方家恩惠的身份,给梁兴提个醒,也能将航道上的事顺理成章地透给他,让人留心点。但没想到梁七爷警惕得很,只以为我要拿捏威胁,就想着一刀除了。刚借着他腿上麻药没退,动不了身,我去找了一趟,将一些事挑出来给他提点了。”
他稍作沉吟,继续道:“其实,他暴露出来身份,也算是一遭破局。知道方家的人,或明或暗,会一一出来,心虚者,自然也会掺和其中。”
这也是梁兴的想法。他们等得太久了,也查得太久了。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时间过得久了,就会不知道往哪里走。
宁楚檀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你说过,出来后会与我说宁家与方家的事......”
顾屹安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斟酌着开口。
“出事的时候,我年岁还小,”他低声叙来,“很多事,是后来才查到的。出事的那一天,是族中祭祀,所以,族中的人都回来了。”
族中大祭,是大事。所以,所有人都回来了,便就是堪堪满月的幼儿也带了回来。因此,一遭覆灭,满门断绝。
“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漫天的纸钱,本是用来祭奠方家列祖列宗,却成了方家阖族上下的死祭。”
他的母亲背着他一路逃,仓皇而又狼狈。
春寒陡峭的时节,他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火光冲天,炙烤着大地,可是他只觉得很冷。
“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孩,全都死在了那一场火里,逃出来的只有我和母亲,”就连他和娘亲的命,都是家中的老仆们用命换出来的,“族中大祭,来人是都签了名册的,母亲带着我逃的时候,就带了两本册子,一本是签了阖族姓名的名册,另一本就是父亲的折子。”
厚厚的名册,签满了熟悉的姓名。白纸黑字,全都冤死在那场大火里。
宁楚檀的手不由得攒紧。是谁,竟然下的如此毒手?方家数百条人命,她无法想象,那时候年岁尚小的顾屹安,是如何熬过这一场噩梦的。
“是谁......”她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喉咙发紧。
顾屹安看向宁楚檀,似乎是回想到了那段狼狈的岁月,声音越□□缈:“你在国外学的医学,应当见过不少瘾君子,也知道那玩意儿一旦上瘾,便就是倾家荡产。人为财死,方家断了他们的财路。”
方家,自始至终,都是禁烟令的坚定拥护者。在销毁阿罂土的道路上,他们做了很多努力,也颇有成效,因此树敌不少。
“但是真正让方家走上死路的,并不是禁烟令,而是阿罂土的提炼术。”
方家对当时的朝廷忠心耿耿,一腔热血报君恩,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背弃他们的竟然就是一心维护的朝廷。
“凌先生夫妇来过方家。”
顾屹安从父亲的折子里知晓阿罂土的提炼术,可用于救人性命,亦可成为亡国之灾。方家将凌氏夫妇送走后,便将此事上报朝廷。
而这也就是方家灭族的祸端。
“......方家出事以后,我和母亲并不敢露面,”那个时候要他们性命的人,敌友皆是,“我们后来流落到了附泽城,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病娃娃,天寒地冻,活下去几乎成了奢望。”
“那时候,我们遇到了你父亲。”
宁楚檀心跳得厉害。父亲脾性温和,从来都不会苛责旁人,顾屹安他们遇到父亲,定然会平顺度过难关的。但是在此前的试探中,父亲为何对方家隐隐有抵触?
还有爷爷的笔记里,虽然不过是三言两语,但却尽显对方家的愧疚。
“宁先生对我们伸以援手,将我们安置在一处药房,我当时病得很重,”顾屹安垂下眼,言语平淡,神情也看不出丝毫变化,“宁先生替我诊了脉,开了药,他让我们安心在药房里待着,只说安心修养。当时,他将方家的最后消息告知了母亲,大火之后,方家阖族,添上老仆,近五百多具尸体都由当地知府收敛入葬。”
“死的人太多,棺材都不够用。”
“我听到母亲问,是否还有方家人逃出来?宁先生说,未曾耳闻。便就是我们的消息,其实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顾屹安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依旧是冰冷的,“宁先生离开后,没有多久,就在一个深夜里,我们被人赶了出来......”
宁楚檀双唇微抖,她拉着顾屹安的衣袖:“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她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手也颤抖起来,胸口间一股憋闷感。
顾屹安接着道:“不是宁先生,是宁老爷子知晓了我们的消息,将我们赶了出来。不过是壁上观而已。”
“老爷子明哲保身,当时我们的情况,帮我们是情分,不帮我们是本分,怪不得......”他顿了顿,话是如此说的,“我们的消息走漏,母亲带着我连夜逃离,最后还是逃入了烟馆。”
真是讽刺,方家为了禁烟灭门,而方家子孙为了活命入了烟馆。
方家的案子太大,涉及的人很多,江湖草莽有之,位高权重者有之,朝廷查着查着,到了最后却是以海匪作乱上门劫财结了案。
可怜方家枉死的数百口人。
那一年,他太小了。记忆中记着的亲人,在一路颠沛中逐渐模糊。后来,母亲并未和他说过其他更多的事,他想其实母亲应当知晓了一些事,所以才不与他多言往事。
烟馆里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母亲成了烟娘,日复一日,最开始母亲还会与他说起方家,说起父亲,说起兄长,可是某一日之后,母亲再也不说了,甚至要他彻底忘记方家。
“只是壁上观吗?”她喃喃着。
顾屹安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只是壁上观。”
他没有说的是,宁老爷子应是知晓当日的方家大祸,曾遣人给方家递过一张警醒纸条。但却也曾醉酒走漏消息,令他们母子二人险些命丧。
一个矛盾的行为。
“所以,楚檀,我与你说过,当年的事,宁家与方家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
宁楚檀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抿着唇,心头翻涌着各种情绪。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愧疚。她低下头,将自己埋在顾屹安的怀中,呼吸紊乱,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顾屹安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细语:“都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宁楚檀知道,没有过去。不论是方家灭门,还是那一路的逃亡,都刻在顾屹安的心头,他从来都没有逃出过那一场噩梦。
宁楚檀小声道:“江家与方家灭门案有关,是吗?”
“嗯。”
查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零零碎碎的,都漏了出来,只差一条线就能够全部串起来,而腾运航道那一批货的主人就是这条线。
“宁家知道什么,对吗?”宁楚檀声音沙哑,“爷爷的笔记本里,写得很含糊,但是我觉得不对劲。我仔细翻看过,看过一遍又一遍......”
“你当时接近我,是不是就是在查宁家知道的事?”
顾屹安顿了下手,他低头看着宁楚檀,对方眼中的泪花隐隐,只是在那泪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苛责,也不是埋怨,而是心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在查宁家,但遇到你,是意外。”
“至于后来,大概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顾屹安笑了笑,他的自嘲,在她的眼中无比清晰。
宁家若是知道什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只是壁上观?
她心中煎熬,但顾屹安就更是进退两难。
宁楚檀伸手胡乱地抹过面颊,拭去面颊上的泪痕,她从床榻之上爬起来,摸过床头放置着的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的手,因为情绪太多激荡,身子在颤抖着。本子翻了好一会儿,却是怎么都不利索。
那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仿佛有了千钧重。
顾屹安伸手握住宁楚檀的手,他的手微凉:“楚檀,不要慌。”
“这、这是爷爷留下的笔记本,里面、里面......”
他接过她手上的本子,慢慢地翻开,笔记本里写的事情很零碎,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地方,而他今日身心俱累,也无法好好地去分辨。
顾屹安将本子收起来,他对上宁楚檀的双眼,他握着她的手,难掩倦容地道:“楚檀,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