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曲的人,正是在江雁北身边见过的秀美姑娘。不过此刻的她浓妆艳抹,身子婀娜,唱的好一出贵妃醉酒,真所谓是仪态万千,令人着迷。
顾屹安带着宁楚檀进了花厅,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
花厅里很安静,唯有那婉转的戏词在回荡。
江雁北靠着椅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道袅娜的身影,手轻轻地拍着,慢慢附和着装扮艳丽的杨贵妃,看着颇有些许情调。
宁楚檀对戏词没有研究,平日里也不常听,这一出贵妃醉酒,当是演绎得极其传神精妙,只是对于她而言,倒是对牛弹琴了。她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凑近顾屹安的身边,悄声道:“还有多久,这出戏才唱完?”
他们可不是闲来听戏的。
顾屹安轻笑,他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还有一折戏。”
“哦。”
“这一出戏叫贵妃醉酒,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你应该听过,”他压低声音解释,“梨大家是欢喜天的台柱,贵妃醉酒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顾屹安脸上神情镇定,似乎并不着急,摸着她的手指,轻捻慢动,俄而与她十指相扣。宁楚檀看着他眉眼间满是漫不经心,唇边的笑透着一抹凉薄。
与她往日里见到的温雅,并不一样。
曲终人散,一折贵妃醉酒终也是唱到了尽头。
等到梨大家兰指一收,冲着江雁北福身一礼,又转过头朝着顾屹安屈膝低头。花厅里彻底就安静了下来,江雁北挥了挥手,示意梨大家退下去。
江雁北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少许,他抬眼看向顾屹安两人,冷冷地扫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春风一夜,精神头不错。”
看来他的心情果然不好。宁楚檀想。
顾屹安松开宁楚檀的手,端起放置一旁的茶杯,拱手一抬:“不及义父,老当益壮,”他看着江雁北面上难以遮掩的疲态,便就知对方应是一夜难眠,“琐事繁多,义父还是要好生保重身体的。”
江雁北嗤笑一声。
这时,梨大家换了一身衣裳,笑着走到江雁北身边,给他添了一盏浓茶,轻笑低语了数句,江雁北脸上冷肃的神情略微缓和。
茶香幽幽,江雁北叹了一口气:“孩子大了。”
“不由人啊。”他再是一叹。
收养的义子里,除了老大张远辉,最让他满意的也就是这顾屹安了。
“这红枣茶,是给宁姑娘准备的。”梨大家温声开口,她笑吟吟地往宁楚檀身边放下一盏茶,又配上了些许茶点。
花厅里冷嗖嗖的气氛顿时就活络了起来。
梨大家不愧是欢喜天的台柱子,三言两语间,便就引得一室温声笑语,剑拔弩张的气息淡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论是真高兴,还是假开心,厅里众人面上都浮荡着浅淡的笑意。
宁楚檀坐在顾屹安的身侧,不言不语,也不曾抿上一口甜香养身的红枣茶。她侧目瞥过梨大家,从江云乔的态度上来看,她以为这位姑娘是江老爷子养的小雀儿。然而看着江雁北对她的模样,倒也不大像是养着解闷的雀儿。
舜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家,总也是喜欢养几个小情儿解闷,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外头翻江倒海,老三,”江雁北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桌子,“你可知道?”
顾屹安面上笑意不减,他稍稍靠着椅子,身子是放松的:“义父,我一直都在屋子里待着。”
言下之意,这消息无从得知。
江雁北呵呵一笑。
“义父,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顾屹安诚声问道,“看着是惹义父心烦了。”
江雁北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垂眸道:“咱们江家的货出了点事。”
他说得直白。
顾屹安波澜不惊,他坐直身子,一脸认真地问道:“是意外还是......”
宁楚檀心中发笑,只觉得顾屹安是个会演戏的,明知故问,却还那么得坦然。
江雁北深深看了一眼顾屹安,对上他的眼,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才一脸不虞地道:“这便就是需要顾探长来查一查了。”
“义父放心。”
江雁北摆摆手,脸上神色淡淡的:“不过你身上还带着伤,倒也不急,还是让宁小姐替你调养几日。”
闻言,顾屹安和宁楚檀相对一眼,心中一哂,果真没那么简单放他们出去。要让他们走,怕是要等到外头流言满天的时候。
正当这时,吴管事自厅外匆忙走近。
江雁北看着人走至身边,不过是寥寥数语,他的面色微变,视线掠过宁楚檀,目光沉沉。
“宁大小姐的面子倒是大。”江雁北对着吴管事点了点头,“迎客吧。”
应当是父亲他们来了。宁楚檀心中有所想法,她朝着顾屹安看去,眼底隐晦地闪过一抹笑意和自得,就像是在说还是她准备得充分吧。
顾屹安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拂过她的掌心,唇边勾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花厅的大门拉开,穿着中山服的中年男子迈步走了进来,身旁落后他半步的人,身着浅灰长袍,额上的纱布还未褪去。
正是孟署长和宁先生。
宁先生看着精神还好,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略微绷着,只是入了门,目光落在宁楚檀身上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松了口气。
孟署长是一派镇静,从容地与江雁北打招呼:“见过江先生。”
江雁北未曾起身,不过还是抬了抬手:“吴管家,给两位贵客上好茶。”
“是。”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梨大家,小声道:“你也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好。”梨大家温婉应下,她俯身给他换了一盏新茶,才退了出去。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她在。
“爹。”宁楚檀看着坐下来的宁先生,小声喊了一句。
宁先生点点头,他招了招手,示意宁楚檀走过来。
“爹,我没事的。”宁楚檀看着宁先生摸着她的脉,低低地回了一句。
“嗯。”宁先生搭脉很快,不过是须臾功夫就收了手,对宁楚檀的身体状态有了大概了解,倒是没有受什么苦。他提着的心松了松,俄而将目光落回顾屹安身上。
难怪自家闺女拼着清誉不要,也要进来陪着人。
望闻问切,不过一个‘望’,便就能够看出顾屹安身体欠佳。
孟署长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江先生,小孩子不懂事,胡闹了一番,搅和你的清净了。”
江雁北轻笑一声:“孟署长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两情相悦,哪里来的胡闹。不过,倒是让孟署长为难了,但都说是新时代了,咱们也不能老古板,对吧?”
孟署长也不反驳,他只是递了一份文件过去:“江先生,等小儿办喜酒的时候,您还得赏个脸来。”
话语里没有任何的烟火气,温温和和的,就连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消退一分。
江雁北接过递到面前的文件,脸上的笑意收敛,他抿着唇,沉着脸将那一份文件全数翻完,好一会儿,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孟署长,真是好手段。”
顾屹安对于孟署长和江雁北的你来我往,毫不在意,他只是低着头,等着江雁北妥协。早在他与孟署长做交易的时候,就布下了如今的退路。
人在江湖,总是要多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的。他这条命,金贵着。
江雁北迟迟没有再开口,孟署长也是一副好耐性,自顾自得品茗起来。须臾,他转头看向宁楚檀,温声开口:“宁小姐。”
宁楚檀抬头,目光与之相对,她略微别扭地移开眼,状若平静地欠身一礼:“孟叔叔,您喊我楚檀就好。”
“好,楚檀,”孟署长笑意盈盈,“听宁兄说,你这一手医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孟叔谬赞了。”宁楚檀落落大方地应道。
孟署长看了一眼顾屹安,笑着打趣:“顾探长,外头传言,江先生与你闹了矛盾,将你责罚了一顿,可如今看来,你这身板硬朗,看来那些传闻是空穴来风了。”
传言?江雁北眼底浮起一抹冷色。若是今夜里他不放人,只怕这传言就真的是纷纷扰扰了。对方是有备而来,这次他棋差一着。他看了眼宁楚檀,是他小看了这个女娃娃。
愿赌服输。他捏着那一份文件,脸上神情淡淡:“孟署长说笑了。我这两日身子不舒坦,老三回来看看,听闻宁小姐一手好医术,就请人来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宁楚檀听着江雁北这张口就来的胡诌,脑中忽而就冒出这么个念头。
宁先生笑着摆摆手:“两位是抬举小女了。她那医术是还不错,但也还需精进。你们这般夸赞,惭愧惭愧。江先生若是有需要,我们宁家可以安排一番,每月都上门为您诊个平安脉。”
他又回头看了看乖巧站在自己身边的宁楚檀,叹声道:“不过近来宁家琐事繁杂,小女如今是宁家主事人,诸多事务都需她经手,不便在此多做打扰,还请见谅。”
谁也没提宁楚檀是为了谁入了江家门,更没人说出昨夜里宁楚檀自个儿说出的私定终身。
江雁北眼神闪烁,不过最后望着那一纸文件,终只是言笑晏晏。
花厅里的宴客交谈,仿佛是成了一场最为寻常的好友来访。
等到日头当空的时候,一行人倒是让人和和气气地送了出来。宁楚檀原以为今日会是一场唇枪舌战的鸿门宴,却不曾想到竟然是如此春风拂面的品茗温谈。
走至大门口,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顾屹安,他走得不快,脸上的气色在阳光下更显苍白。宁楚檀不由得慢下步伐,不过还未等到走近,却就见着孟署长行至顾屹安的身边。
“顾探长,这次孟某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孟署长瞥了一眼阖上的江宅大门,脸上的笑意褪去。
他本也没打算就这么来的,只没想到自家儿子竟是将儿媳妇送进了江宅。简直是胡闹,宁家于孟家而言,并非是无足轻重的。也不知道那傻小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孟署长多看了一眼宁楚檀。
“顾探长,小儿胡闹,还请你高抬贵手。”都是男人,到了现在怎么会看不出来顾屹安的想法,之前交易的时候,他还不确定,本以为对方也看中了宁家的商路,没想着对方是看中了这一位红颜。
顾屹安坦然笑着:“孟署长,这笔交易,您可没吃亏。”
“若我没记错,孟家在京中是主战派,这一桩生意,不正是您们当前需要的吗?”
孟署长沉默,似乎想不到对方的消息如此灵通,半晌笑言:“顾探长,神通广大。”
“只是,顾探长,听没听过建安风骨的方家?”他不轻不重地吐出这么一句。
这话,意味深长。
顾屹安面不改色,和气地点头:“满门被灭的方家?听过。”
孟署长盯着顾屹安看了一小会儿,凑近了道:“这两日有风声传来,说是方家有后人在世。”
顾屹安望着门口的黑色轿车,云淡风轻:“哦?竟有如此消息?不知道孟署长从何得来?”
“还听闻,这人啊,就在舜城。”孟署长随意地将消息丢出。
顾屹安扯了扯唇角:“孟署长是想说什么?毕竟,这方家是否有人活着,似乎与咱们的交易无关。”
“话是如此说,”孟署长压低了声音,他与顾屹安继续往车的方向走去,“只是,亦有消息传来,方家命案与江雁北有关。”
“我说个实话,方家的命案,我不在乎,也没兴趣在乎。但是它既然与江家扯上关系,”他的眼神深沉,声音更显得轻微,“你也知道,方家在民间的声望有多高,你说,若是江家与方家命案扯上关系,再与东洋,有上那么点恩怨,你说,是不是一件巧合?”
顾屹安眼底的神色浮浮沉沉,他垂眸轻笑:“孟署长,无巧不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