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添了麻烦,在出九央宫的路上,安槿一直默默地跟在凌柒身后,一句话都不问。说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人,看起来乖得很。
路过九央宫大堂时,先前遇到的那位仙使还主动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和她们打招呼。可安槿的余光偷瞄了下凌柒的侧脸,见她面色紧绷,到嘴边的问候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也只敢冲那位仙使点了点头。
刚出城堡大门不远,凌柒就停了脚步转身,目光直直盯着安槿。天光洒下,把两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凌柒的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明明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却让安槿后颈发凉,心里毛毛的。
见气氛不对,一直走在最后的廖欢找了个借口就直接开溜,还没等安槿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凌柒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目光仍停留在安槿的脸上,纹丝不动。
虽然心里还牵挂着廖欢的事,但显然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我错了。”
想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安槿直接双手合十,诚恳道歉:“我不该仗着九央宫大门坏了就直接溜进去,不该躲躲藏藏偷听别人谈话,不该想着去偷帝君手里的名册……”
也不管师姐到底知道了多少,安槿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数,生怕漏掉其中一个。本以为师姐听了后会很生气,怎料对方眉梢微扬,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很新奇的事。
“还真是长大了啊,闯了祸都学会道歉了……” 语气微微上扬,明显心情很不错。
安槿:“?”
这突如其来的长辈式欣慰是怎么回事?
凌柒又眯起眼睛:“没说完,还有呢?”
竟然还有别的?
安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把进入九央宫后做的事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突然灵光一现。她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本!”
话刚说出口就僵住了,她突然想起来,师姐压根就没机会知道那本册子的事。
果然,凌柒不明所以:“什么日记本?”
安槿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掏出怀里一直小心藏着的本子,乖乖双手捧着递过去。凌柒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蹙眉,接过来直接翻开第一页。
目光落在带着些许青涩的字迹上时,凌柒呼吸一滞,整整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什么时候写的东西。
凌柒缓缓抬起头,嘴唇微微张开,却在面对安槿那副认真的表情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比起正经的日记本,这册子更像是零碎的心情小记。
那时的凌柒刚进学宫不到十年,正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为的好运气是不是真的属于自己。
正巧碰上九央宫被烧,于是在无忧岛住下,得以结识那么多朋友,还受帝君亲自教导。
又正巧被拉出去历练,一起闯遍四海八荒,在学宫大测上脱颖而出。
可元舜华却从不承认。每当凌柒试探着问起时,她要么岔开话题,要不直接装傻充愣,让人实在拿她没办法。
被糊弄的次数多了,凌柒索性一狠心,直接把人给灌醉了。
还记得那晚的元舜华双颊泛红,连呼吸中都带着酒意。她整个人陷进树屋的软塌里,醉眼朦胧,马上就要睡着。
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凌柒本来都已经准备放弃,不想软塌上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凌柒看。
元舜华的眼睛永远亮晶晶的,带着只对凌柒才有的专注,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藏。
她是真的喝了不少,耳廓和颈边都有些红,声音却那么清晰:“因为……你是我带回家的,我要对你负责啊。”
那晚,凌柒逃也似的跑回九央宫,上楼后反手关上房门。她靠着门滑坐在地毯上,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知道元舜华只是把她当作朋友玩伴,可以依赖的姐姐,那句负责定然也不会有别的意思。可要不是她跑得快,差点就控制不住要问出那一句:
“若我还想让你再负责点别的,又该怎么办?”
也就是那晚,凌柒整夜未眠,坐在桌案前直到天明。她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又从书柜里捞出一本书来,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最后她翻出这本册子,提笔蘸墨,墨汁在纸上晕开好几滴,才堪堪写下了这么几句:
【有些感情太过微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在心底荡漾一圈,就好像路悬鸟在叫。
有些事情,我们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发现,不要知道。】
自欺欺人的时间不算太久,瞒眼前这人倒实实在在瞒了几百年。安槿仍站在面前等她的回复,可凌柒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连对方得知自己心意后仓皇逃去凡人界的样子都脑补得一清二楚。
……或者直接躲去魔界,元瑟知道后不知会笑得有多开心。
不行,绝对不能说。
凌柒打定主意,含糊过去:“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应该也不怎么重要吧。” 她把那本册子收了起来,在面对安槿不满的目光时,决定先发制人:“你这次来九央宫,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无所谓安槿究竟惹出多大的麻烦,或是又招惹了谁。她只怕安槿一句话不说,一条消息不留,直接跑出去。
可是安槿一脸茫然:“我让付师姐带了话的……你们没碰上过吗?”
付辛?
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之前的对话,凌柒很肯定地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
“怎么会,难道付师姐给忘了?”
两人还没聊出个结果,凌柒腰间的通讯器忽然亮起。她本以为是重光宫的人来找,便没打算理会,可对方却异常执着,通讯器整整闪了好几分钟都不带停的。
拿起一看,竟然是离开魔界后就没联系过一次的元瑟。
想到自己拔光了对方的天须草,说好的神骨也不知道应槐序到底给没给,凌柒罕见的有些心虚。她接起通讯:“咳,那神骨已经不在——”
“应槐序来找过我了。” 通讯器那端的人却压根不管什么神骨,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你猜她在天陌宫发现了什么?”
应槐序?她们见过面了?
凌柒愣了一秒,还没等她开口,元瑟就急不可耐:“她在天陌宫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间上了锁的画室,里面堆了上千幅画像。”
“有点自己的爱好而已,也算正常。” 凌柒不以为然。
她右手拿着通讯器,左手还抱着日记本,连拉安槿的手都空不出来,现在只想赶紧挂掉通讯,“我们还在外面,等回去后再——”
“你先听我说完。” 元瑟却不给她溜走的机会,直接掷下一刻惊雷,“那上千幅画像,张张都是青元帝君。”
“其中有一副挂在画室墙壁的正中央,画中天陌上神正和她在凡人界的温泉边接吻。”
“……和谁?”
“青元帝君。”
凌柒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上脊背,过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一幕接着一幕不停。她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两步。
她左手死死攥着册子,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腹抵在册子锋利的边缘上,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渗出血丝。
身旁的安槿目光中满是担忧,凌柒想挤出个笑容来安抚她,却发现自己连这也做不到。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应槐序还在你身边吗?让她赶紧走,天陌宫不能再待了。”
凌柒现在只能祈祷事情还没发生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可通讯器那端却传来了她最不想听见的话语,“她急急忙忙赶去凡人界了,说是有重要线索,我根本拦不住!”
“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去。”
“你们?” 那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叫了起来,“我师姐是不是在你旁边?你让她接——”
话音未落,通讯便被凌柒干脆利落地挂断,不给她一点机会。
***
去凡人界的路比安槿想象中要简单很多。
没有薄如蝉翼、一踩就会陷下去的浮云,也没有来时的高速电梯……或许是有的吧,只是安槿也没机会知道。
她被凌柒圈在怀中,额头抵在对方肩上,视线被完全挡住。安槿能感受到两人正在下坠,却没有什么失重感,有些好奇想向朝外看。
下一秒却被搂得更紧了一些。
即便如此,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也不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可安槿却没有动,甚至还稍稍低头,把脑袋埋进对方胸前。
“不用和芾零帝君报备吗?”
“……不用。” 凌柒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哇,特权阶级哦。” 安槿仰头调侃,却猝不及防撞上眼前人的下巴。她痛得“嘶”了一声,凌柒也是一声闷哼,却仍没松手。
反而顺势把下巴搁在安槿的发顶,轻轻蹭了蹭说:“是她平时太忙了,根本没空管这些。”
安槿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只能感觉到对方的长发轻轻蹭过自己的耳侧,弄得颈边有些痒,不自觉偏了偏头。
可那缕头发却仿佛故意似的,又缠了上来。
凌柒从来不带任何发簪或步摇,只用一条白色发带束着头发。有时走得急了,发带还会突然松开,长发一散,全都披落在肩头。
她也从来不在乎,有时甚至懒得再扎一遍,只牢牢将发带抓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今天的凌柒就披散着长发。两人下坠时阵阵风过,她的发尾微微扬起,一下一下地扫过安槿的肩膀。安槿轻嗅了两下,又是熟悉的木槿花香。
“师姐很喜欢木槿花的味道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凌柒一怔。
“就是好奇。”
凌柒垂眸看着怀里的人,那人滚圆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轻笑一声:“很喜欢啊,以前喜欢到……一天闻不到就会很不习惯。”
凌柒又说:“不过,这香早该戒了。”
“为什么?”
风声忽然变得很轻,云朵翻滚着,不经意漏下了几缕天光。四周依旧悄无声息,连下坠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远处依稀可见连绵的青山和山间升起的重重白雾。
这就是人间了。
凌柒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下巴依旧抵在对方的发顶,却没有再开口。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因为从此再不必借这木槿花的气息,骗自己故人其实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