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滑过十一点。
磨桥大学民俗学系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李明漪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文件和古董——
新闻报道,命契残页,狐仙庙的青砖。
她一遍又一遍,扫视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自己遗漏的信息。
唐砚青和那个妖孽,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明漪揉了揉太阳穴,端起茶杯,喝下一口冷透的茶水,却尝到一缕馥郁的回甘。
是桂花的味道——
有人换了她的茶!
难道是刚才她出去抽烟的时候,有谁潜进来,动了她的杯子……
李明漪有些头晕,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去拿书柜上的牛黄丸。
咚。咚。
正在此时,走廊上传来几声脚步。
“谁!”
李明漪连忙追出去,只见一道白影,从通往楼梯的拐角闪过。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瘦长,穿着一条白色长裙,脸上戴着狰狞的傩面具,像从古画中爬出的鬼魅。
“妖孽,站住!”
李明漪折回办公室,取了一柄铜钱剑,再次追去。
那白影沿着楼梯盘旋而下,直奔一楼大厅。
李明漪咬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涂满剑身。
顷刻间,剑锋迸出一道金光,向白影刺去。
“看剑!”
咔嚓——
那白影侧身躲开,脸上的面具却被金光劈去一角。
李明漪的瞳孔骤然缩紧。“怎么是你?”
“晚上好啊,李老师。”
唐砚青勾起嘴角,扔掉剩下的半张傩面。连衣裙也像枯叶剥落,露出底下的T恤和牛仔裤。
李明漪冷笑,手指拂过铜钱剑,重新捋出剑光。“也好,你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替我省了不少功夫。”
“哦?是吗。”唐砚青显然没有被她的法器震慑。“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能是什么地方?
不就是学校的文科楼……
李明漪突然背脊发凉。
四周的门窗出口,全部都被泥土封死,漆黑一片,宛如地宫。
这里不是学校的话,是什么地方?!
她似乎不知不觉之间,中了唐砚青设下的圈套。
脚下发软,李明漪低头去看,地板开始液化,融化成沥青一般的黑色沼泽,缓缓吞噬她的双腿。
她的身体,开始向大地深处陷落。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李明漪当即左手结印,念诵口诀,试图自救,却听得身后一声清亮的狐鸣,她手中的铜钱剑竟被那声波生生震碎。
她慌张回首,看见一只九尾白狐,从天空中徐徐降落,悬浮于泥沼之上,周身环绕雪色光芒,如月华倾泻。琥珀色的眼睛中,有光焰流动。
“你这妖狐,又想搞什么邪魔外道!”李明漪愤然。
“你真能分清楚,什么是邪魔外道,什么是明公正气吗?要不,我来考考你吧。”
唐砚青蹲在她面前的一块石板上,从容地俯瞰着她。
“你放火烧了槐树巷的房子,是不是邪魔外道?”
李明漪并不退却:“那房子常年被妖孽所据,煞气太重,噬人心脉,不得不烧!”
“那你用五雷阵伤及无辜,取我性命,是不是邪魔外道?”
李明漪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是那棵槐树。”
她依稀记得那些遥远的前世。
她为了诛杀这九尾妖狐,百折不挠,修行了许多个轮回。
这一世,这九尾的妖力已经十分虚弱,若不是唐砚青从中作梗,她只差一点点,就能大功告成。
“我乃替天行道,是你偏要护那妖孽,自取其咎。”李明漪笃然道。
“替天行道?”唐砚青指向头顶。“那你朝上看。”
李明漪抬头望去。
在这古怪空间的上方,数百级楼梯盘旋向上,尽头遥不可及。
“这梦魇一共九层,每一层,你都必须经历,你曾经亲手造下的恶业,亲自犯下的罪行。”
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降妖伏魔,进德修业,怎么能说是罪行……
唐砚青弯下腰,往她周围的软泥里,埋下什么东西——
七枚铜钱,排出北斗之形。
黑色的厚重的云层,开始在大厅中聚集,闪电在云与云之间震荡,轰鸣。
李明漪脖子以下的身体,已经全部被黑泥吞没,像无数藤条捆缚,任她如何挣扎,根本无法抽离半分。
“死丫头,快放开我!”她怒喝道。
唐砚青并不理会,只是走到那妖狐身边去,抚摸妖狐的脊背。
妖狐低鸣一声,将脑袋往她怀中轻蹭。
“老板,路上别害怕。”
唐砚青回过头,朝深陷泥沼的李明漪淡然一笑。
“我也给你写了推荐信。”
“妖孽!唐砚青!站住!!”
无人回应。
白光闪过,一人一狐,消失在李明漪的视野中。
只剩天雷将至。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乌云越来越近。
李明漪闭上眼睛,从头开始念诵咒语。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是修道之人,她降妖伏魔,辟恶除患,绝不会遭此天谴!
呼啦。
第一道雷霆劈了下来。
巨大亮光隔着眼皮,灼伤她的眼球。
万物寂静。
第二天清晨,晨雾初散。
一个衣冠不整,脸色苍白的女人,走进了大学路派出所。她赤露的脚底,被碎石磨得鲜血淋漓。
“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年轻的女警官快步跑来,将她扶住。
“我,我要自首……”
女人神情恍惚,嗫嚅着说。
“是我放的火……是我烧了那座房子……”
“您别着急,先坐下,慢慢说。”
女警官垂下头,看到女人胸口的教职员工证。
至此,警方追查一年的槐树巷纵火案,终于告破。
半年后,在磨桥市西三环,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开了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酒馆。
店名叫Fox,店标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装修十分怀旧,摆满了来自古老历史的遗物。
也不知是从哪里诞生的都市传说,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在人们的闲聊和漫谈中,口耳相传。
据说,Fox酒吧和狐仙娘娘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如果在Fox酒馆买一杯鸡尾酒,说出自己的愿望,就有很小很小的概率,可以实现。
……只有很小很小的概率会实现,因为绝大部分说出愿望的人,会被那个脸很臭的酒保痛骂一顿。
大学生眨巴着清澈的眼睛:“我喝了你们的酒,明天裸考可以拿100分吗!实在不行,95也可以的!”
酒保递过去一杯白白净净通透无瑕的白开水。
“想拿满绩点还喝个屁的酒。把水喝了,赶紧滚回去复习。”
悲伤的年轻人嚎啕大哭。“我要暴富!我要发财!我要每天都睡到自然醒,一睁眼,钱就从天上掉下来!”
酒保递过去一杯96度的生命之水伏特加。
“喝醉了去门口躺着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焦虑的妈妈说,好想让孩子考上京华大学。
酒保说你不如先鸡一下自己,以身作则,今年就去隔壁的三流985考个研。
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说,好想重返青春,做回青葱少年。
酒保说你这舌苔一看就热盛内结,还是少吃点火锅,重返一下健身房吧。
也有好事的记者上门采访,麦克风怼到酒保脸上。
“听说这里有狐仙,是真的吗?”
哐当——
酒保把一杯B52轰炸机,顿在记者跟前的桌面上,蓝色火焰差一点点就要烤熟记者的脸。
记者唯一拍到的镜头,是酒保的嘴角扯出热情好客的笑容:“狐仙?你看我长得像不像?”
只有非常细心的客人才会发现,这位脸很臭的酒保小姐,就是对面医馆的小唐医生。有的人表面上易燃易爆炸,背地里,竟是一天打两份工的当代劳模。
深夜,打烊的时间到了,顾婆婆已经在做关店前的最后清扫。
又有人走进来。
女人在玄关脱下狐皮披肩,着一身胭脂红的丝绒旗袍,款款走向吧台,身姿摇曳,好似春日的海棠枝。
“晚上好,女士。”
唐砚青点点头,颇有礼貌地跟女人打过招呼,手上也没闲着。
雪克壶加冰,依次倒入金酒,桂花糖浆,柠檬汁。
酒杯加满冰块,滤入摇好的酒液。
最后再缓缓倒入苏打水,撒上一撮漂浮的干桂花。
唐砚青将盛满淡金色酒液的马天尼杯,轻轻推到桌面上。这是专属于某人的隐藏菜单——八月夜雨。
女人在瘦长的吧台椅上坐稳,旗袍的开衩下,交叠着修长双腿。
“你今天去哪儿了?”唐砚青问。
她用抹布擦洗水槽里的杯子,视线却定在女人脸上。
吧台顶灯在女人身上投下温暖的阴影,美得陈旧又朦胧,像九十年代的老电影。
女人的嘴唇缓缓触到杯沿,咽下一小口酒,眼中有暖色光芒轻颤。
“去了福利院,教一个得了失语症的小女孩说话。”
“伸手。”
唐砚青不怎么客气地说。
柳烬顺从地抬起左手,将雪白的胳膊搁在柜台上。
唐砚青去摸她的脉,倒是没什么异常。
但唐砚青还是不放心,要把酒杯收回来。“剩下的给我喝。”
柳烬没来得及松手,杯口一歪,酒液洒到她的手背上,沿着手臂淌下去。
像漫过雪地的蜜浆,撩得人心头发痒。
唐砚青转而牵住女人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吮。
柠檬的酸涩,金酒的清香,桂花的甜柔,在舌尖混作一团。
“别……”女人一抖,声音压得很低。“顾婆婆还在呢……”
后厨适时地传来顾婆婆的喊声:“小姐,阿青,我先回去了!”
这下唐砚青彻底没了顾虑,俯下身体,从柳烬的手背往上,沿着鸡尾酒淌落的线路,一滴一滴地追寻。
唇舌一寸一寸,啜饮带着女人体温的酒液,留下新的潮湿。
舌头表面的柔软颗粒,和女人皮肤上的细小纹理,互相摩擦,互相浸润。
作为小唐医生,她当然是不建议大家在谈恋爱的过程中,进行如此不卫生的活动。
但是作为小狐狸的爱人呢……小狐狸是仙女,仙女的手是不会脏的。
唐砚青的双唇稍稍用力,嘬起女人手臂上的一小块皮肤,试图留下吻痕。
她看见胭红色的裙摆在晃动,女人绞紧双腿,眼神游荡在酒和她之间,微醺一般迷离。
仿佛有一丛看不见的火,烧光了她们之间所有的氧气。
连沉默都燥热。
唐砚青终于掀开吧台隔板走出去,将女人拥进怀中——
叮铃铃。
挂在店门背后的铃铛响了几声。又有人进来。
唐砚青扭头朝门口喊:“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话音落下,三个人都是一怔。
进来的人是陆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