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景舒,是妈妈起的名字。
她说这名字是“良辰美景,云卷云舒”的意思,还说我爸的名字里有个“羽”,她的名字里有个“晴”,
合起来就是“晴天飞羽”,正好也是“景舒”。
我妈妈真有文化,我很喜欢她。
她说话永远温温柔柔的,连我考了倒数第一都没骂过我。
我记得一年级时候学加减法,我愣是分不清破十法和凑十法,作业本上全是红叉叉。
她下班回家就拉了椅子坐在我书桌旁,拿彩铅画水果给我看,“景舒吃掉三个桃子还剩几个呀?”
我掰手指头算半天,她也不催,就撑着下巴笑。
我爸不一样,脾气上来就像火山爆发似的。
有次我要考试,但妈妈前一天晚上加班,我只好自己复习。
我拿了一些题目问爸爸,他一开始还算有耐心,后面声音逐渐变大,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得啪啪响:“这题你妈昨天不是教过你了吗?你手指头掰不明白就脱袜子啊!”
我缩在书桌边不敢吭声,橡皮擦蹭得作业本哗啦响。
他扔了铅笔凑过来看,呼吸喷在我后脖颈上:“9减6等于3啊!你掰手指头数数,这是几根?”
我颤巍巍伸出左手,被他一把按在桌上:“用右手啊!左手刚掰过了!”
他辅导我学习很随意。
有个晚上,他教我凑十法,开头假模假式地哄我:“你看啊,8加5不好算的话,咱们把5拆成2和3……”
结果,他拆着拆着就把自己绕晕了。
后面,他干脆一推作业,往后一仰瘫进沙发:“算了,你爸我当年高中都没毕业,现在不照样住大别墅?”
说着,他摸出手机点外卖,“想吃冰淇淋冷静一下不?香草味还是巧克力?”
那天我妈加班到九点回家,推开家门时正撞见我爸往我嘴里塞草莓圣代。
我的作业本摊在书桌上,错题红叉连成串,铅笔痕被橡皮擦得黑乎乎一片。
妈妈的手指顺着错题往下划,指甲盖在“15-7=9”上顿住。
她问我,声音轻得像羽毛,“爸爸没给景舒讲错题吗?”
我爸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讲了啊!她自己改的!”
我嘴里的冰淇淋突然不甜了,眼泪啪嗒砸下来:“爸爸说,我改完就能吃……”
我妈蹲下来擦我眼泪,手指凉凉的。
她翻开我爸的辅导记录本。
那本子是她特意买的,要求我爸每天写教学反馈。
本子的最新一页是爸爸龙飞凤舞的字:“闺女随我,聪明但不用在正道上。建议直接送国际学校,毕业继承家产。”
妈妈捏着本子边缘的指节都发白了,突然对爸爸说,“程白羽,你跟我来一下。”
那个晚上,他俩在书房待了快半小时。
我蹲门口边玩玩具边偷听,只隐约捕捉到“基础教育”“责任感”几个词。
等门再开时,爸爸抓起作业本就往我旁边坐:“刚才是爸爸错了,咱们重新来。”
他这回连袜子都脱了,用上脚趾头教我加减法,我笑得很欢快。
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妈加班,我爸书桌上就会摆着翻开的《小学数学解析》,旁边搁着吃了一半的薄荷糖。
那是他戒烟时养成的习惯,一烦躁就嚼两颗。
有次,我故意把“19+23”算成32,他抓狂到把草稿本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后面他缓了缓,又灰溜溜把本子捡回来铺平:“宝贝你看啊,这儿要进位……”
我小时候可调皮了,还故意问他,“爸爸,我那么笨,要是以后真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呀?”
他当时正在给我剥橘子,汁水溅到衬衣袖口都没发现。
他把橘子塞我嘴里,“那你以后就卖橘子,摊摆公司楼下,爸爸天天来买。”
我爸虽然脾气阴晴不定,但别的同学家里那些摔碗砸盆的动静,我们家从来没有过。
我记得二年级的周末晚上,我死缠烂打着妈妈非要看《异形》,妈妈摸着我的头说:“看了会睡不着。”
爸爸倒好,把投影仪遥控器往我手里一塞:“让她看,吓哭了我可不管。”
结果我看到小异形从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镜头,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
那天半夜,我抱着枕头挤到他们床上,说我要妈妈。
爸爸翻身坐起来,胳膊横在妈妈腰上像条警戒线,床头灯照得他脸色发青,“你都快八岁了,还要跟妈妈睡?”
最后,还是妈妈搂着我躺下,他气哼哼抱着枕头去睡书房。
过了几天,我又去他们卧室找发卡。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吓了一跳。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花花绿绿的盒子,摞得就像小超市货架。
我好奇地拿起来研究,看到粉色的写着“草莓爆珠”,金色盒子上印着绽放的玫瑰,还有个黑色包装画着闪电标志。
我以为是新型糖果,撕开包装袋却抖出来个滑溜溜的小圆环。
我拿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能看见油润润的反光。
“程景舒!”
我爸的吼声从门口炸开时,我已经接了半浴缸水,准备给“气球”灌水玩。
他冲进来,一把夺过我手里湿哒哒的透明膜,耳根红得能滴血:“谁让你乱翻东西的?”
他拎着我的后领提到客厅,一脚踢上卧室门,咬牙切齿地指着我:“以后再碰那个抽屉,零花钱扣光!”
后面我上了初中,生物课讲到青春期教育。
我正转着笔神游,突然被PPT上熟悉的包装盒图片劈中天灵盖。
前排男生挤眉弄眼地偷笑,我整个人“唰”地从头红到脚后跟——
因为我前几天帮妈妈整理衣柜,又看见柜子里塞着很多盒“凸点螺纹”。
现在每次经过超市计生用品货架,我都会想起父母房间那些烫金浮雕的盒子。
上个月我陪闺蜜买卫生巾,她盯着收银台旁的货架惊呼:“原来还有巧克力味的!”
我淡定地笑笑:“这有什么,我家的款式比这家店还全。”
妈妈唯一对我一次发火,在我初三那年。
期中考后,我和同学到一家新开的k房打卡,回过神来已经快十一点。
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刚到别墅门口,我就看见爸爸杵在雕花铁门边,黑色睡袍被风吹得鼓起来。
他胸口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程景舒你长本事了?”他攥着我手腕往屋里拖。
我挣开他的手大声嚷嚷:“不就晚回来两小时吗?你管得比教导主任还宽!”
其实,我心里发虚得要命,但瞥见他锁骨下方扭曲的疤痕,叛逆劲突然窜上来:“再说你凭什么管我?整天露着这些丑疤晃来晃去!”
空气似乎凝固了。
爸爸喉咙动了动还没出声,妈妈就冲厨房里冲出来。
她一巴掌拍在玄关柜上,震得水晶摆件哗啦啦响:“给你爸道歉!现在!马上!”
我从来没见过妈妈瞪圆眼睛的样子。
她平时的脸上总是挂着梨涡,此刻嘴角却绷成了直线,整个人像张拉满的弓。
我被吼懵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脖子还梗着。
最后,是爸爸叹了口气过来拉她:“算了,孩子不懂……”
那晚我在他们卧室门口站到腿麻。
门缝里漏出妈妈的哭声,然后是爸爸安慰她的笑声:“都过去了,你跟她说那些干嘛。”
第二天早饭时,我盯着粥碗,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爸爸当时在给我剥水煮蛋,蛋白上突然溅开一滴水渍。
高考成绩出来,我考得还算理想。
填志愿那天,我攥着打印的志愿表在书房门口转了很久。
我的手汗把纸边洇得发软,专业栏上“法医学”三个字的墨迹,都快被我蹭花了。
爸爸开门出来,问:“你干嘛呢?有话就说。”
我战战兢兢地把表格推过去,指甲掐进掌心:“先说好了,不准骂人。”
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噗嗤”笑出声:“以前带你去庞铉叔叔家里玩,你什么都不感兴趣,就要拿人家的《解剖图鉴》走。后面你又缠着你妈买一堆类似的,我就知道有这天。”
“挺好”,妈妈端着果盘凑过来,“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研究骨头。”
我愣在当场,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噎在喉咙里。
电视里法制频道正在放解剖现场,爸爸顺手把音量调大两格:“有套《鉴证实录》你妈囤了全集,今晚连看三集?”
“可是……”我喉咙发紧,“小璐她爸妈说女孩子干这行晦气,以后相亲都……”
话没说完就被我妈截住。
“相什么亲”,妈妈把果盘放下,擦了擦手,“我和你爸就不是相亲认识的,真喜欢你的,哪里管你做什么?记住,不要为别人的目光而活。”
我的眼泪砸在志愿表上,爸爸扯了张纸巾递给我,“哭什么呀!大不了爸爸给你开个私人解剖室,全装落地窗,比咖啡厅还亮堂!”
“别胡说”,妈妈掐他后腰:“景舒要进正规鉴定中心的,铁饭碗。”
打包行李那天,妈妈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
我蹲在地上叠毛衣,看她像只陀螺似的在衣帽间打转。
“妈!”我按住她往箱子里塞电热毯的手,“北方冬天有暖气!”
她拍开我,硬是把毯子折小:“你小时候踢被子老感冒……”
她弯腰时后颈碎发滑落,露出的几根银丝,在灯下泛着冷光。
爸爸杵在门口当监工,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他往我手里塞了张黑卡,“密码是你生日,遇到急事别傻站着哭。”
“谈恋爱可以,十点前必须回宿舍”,细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他的眼角。
他喉结滚了滚,不放心地又补了句,“要带眼识人……那种请你喝酒的男人,直接泼他一脸!”
我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转身去检查最大号的行李箱,可那迅速抹眼角的背影还是出卖了他。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我把学士帽穗子拨到左边,看到爸妈坐在台下给我拍照。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感情还是一日既往地好,总是牵着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突然明白了我这个名字的含义。
妈妈把爸爸的暴脾气熬成温粥,爸爸把妈妈的温柔化成铠甲。
他们的相爱共同给了我很大的天空,让我真的可以做到了“景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