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原本只是冼川江上一户捕鱼为生的普通人家。
薛羡幼时晨起,能沿着江边一直走,看一望无际翻涌的涛涛波浪,每当太阳从江面的另一头升起,就像是一条红龙在浪间疾走。
他就同自己的娘亲站在岸边,看着自己的父亲扬起帆,在金色消融的光线里朝他们招招手。
他的母亲,是个温婉可人的妇人,平生最擅长的就是穿针引线做衣裳。
她每年都给薛羡做一套新衣服,衣服上总是要绣上青竹纹。
他对此爱不释手,既舍不得穿,也舍不得脱,那副模样,引得他娘直发笑。
他爹会在暮色回家时手提梅子酒和几尾鱼炖汤喝,偶尔被他幼稚的举动引得哈哈大笑。
那样好的美景,他后来却只在梦里重现。
他开始识得一些字看起书来,圣人书卷、诗词雅赋、通俗小说,喜欢沿着冼川江岸一直走,一直读,直到抵达冼川渡,又花上半日去想那江中无数船帆中,那一帆是他爹回家的暮舟。
但好景不长,照常走到冼川渡时,他看见几个穿着淡蓝色长衫的侍卫凶神恶煞的将前来讨要说法的人统统打倒在地。
随后在木板上贴出告示,语气凶喝,明目张胆肆无忌惮说:“从今天开始,冼川上游至胭城外五十里处,凡是过路渔船皆得交保护费才可通行,但凡是要下江捕捞,必须得有关家许可,否则不得随意下江,违令者重罚千金!”
冼川上来来往往,多少货船多少客运都要从上面走,他们这做法,不是地痞无赖,胜似地痞无赖。
薛羡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和自己的爹娘说个清楚明白,却只能隔着一扇门听见一向和睦的爹娘在里面忧心忡忡的叹气,甚至还发生了口角。
他爹的语调,像是一座大山似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沉沉的压在他心头:“关家如今派了许多艘监察船整日在冼川上来回巡行,不让我们下江捕鱼,这样做,无疑是将我们逼上死路。”
他娘恐怕亦是心情不安,低声道:“如今羡儿这年纪,也该上学堂去读书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另起别处谋生?”
他那时虽然对关家霸占冼川渡心中尚没有个明确的概念,却也知道他爹娘一直以来都将这祖祖辈辈传下的谋生之路兢兢业业的继续做着,如非是已逼至绝路,哪里来的另起别处一说。
他爹说乘明日早些时候下江再看看,能捞的多少便是多少吧。
他娘问:“县知府不管么?”
那时薛羡不过十一岁,不懂他爹说县知府也不会管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后来十余年,每到午夜梦回,他好像就是又回到这一墙之隔的门外,拼了命发疯地向里敲门,崩溃又绝望的冲他们大喊说:不要,不要去。
不要去。
可他当时终究没有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只是等他们说完话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敲了敲门,开口笑道:“爹娘,我回来了!”
那一晚,他娘坐在他床边温柔的抚着他眉间鬓发,对他说要他好好读书,以后若是学业有成,未免不可以去参加科举高中进士。
他假装闭着眼睛睡了,却忍不住做起美梦来,想着以后万一高中进士,他便是有钱了,也要把冼川渡买下来,让他们家能一直打渔。
诗里说,要报三春晖。
偏偏这愿望彻底落了空。
第二日他是被隔壁的玩伴叫起来的,刘麻子对他急匆匆宛如连环炮一般的说了一大推,让他吓得根本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慌不择路的跑出了家门。
刘麻子跟他说,他爹今早违背关家命令私自下江,现下已经被关家抓住了,正以示效尤的被一根绳子绑着,吊在冼川渡的码头上。
他娘已经过去了。
他快跑起来,跑到跑到冼川渡的码头上,却只看见周围围了一大圈人,每个人都像是一座紧紧挨在一起的大山,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他努力的踮起脚,努力的说让让,却偏偏挤不进去,只能急得在外围打转。
却听见一声痛不欲生的哭诉,那是同他爹玩得好的隔壁李大山家的小姑娘李窈,她一声声一句句宛如都淬了血,听的十一岁的薛羡浑身毛骨悚然,宛如被泼了一盆到脚的凉水:“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还我爹!还我哥哥!畜生!”
不知他当时的脸色是多么惨白,人群中像是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被那旷阔可以通行的小道却吓得不敢上前,好像就这样不上前去,那最后留有余地的幻想就还在。
偏偏那些人的脸上,那些人的脸上,每一个每一个,都在提醒他!
他爹被关家高高的挂在渔船的桅杆上,不知道是吊了多久,脸色和手臂已然是呈现出不正常的颜色来,泛着一股让人不忍直视的死灰。
那身老旧的捕鱼服上是一道道的深可见骨的鞭痕,那血似乎都已经干涸殆尽,什么也流不出来。
他娘站在就倒在不远处,被人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琯起的头发早就散了一地,原本一直给他绣衣服的一双巧手,不知道是被怎样折磨过,指甲盖齐齐翻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他娘,却把她散落的头发拨开,她那一只眼珠子,竟然活生生的被人戳瞎了!
眼前好像全是重重幻影,李窈仍然在声嘶力竭的吼着,她哭的撕心裂肺:“你们这些畜生,我要把你们告到官府去!你们都给我下地狱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李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双眸赤红地抬起头,不知道一身锦衣华服的关骞是何时出现的,一巴掌将李窈的脸扇到高高肿起好像还不够,又是一脚,直接将李窈一个小姑娘踢到了地上。
不知那一脚用了多大的力气,李窈挣扎了两下,竟然是直接趴在了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及其强烈的愤怒,这怒火宛如滚烫的火舌一般席卷了他全身,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关骞就是狠狠的一拳。
他一直都是只是个书呆子,又谈何来大力气将关骞打伤,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全凭借着本能在行动。
后来他打碎了牙混着血往肚里咽,忍的心片片刀搅时都着魔地想,如果关骞落到他手里,他便是要一片一片割下他的肉,将他对他父母做的,全部都加倍奉还在他身上,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但他还就是没能力报复,得来的只是关骞周身侍卫毫不留情的将他踢了回去,对他拳打脚踢。
他只来及护住自己的头和肺腑,被接连的重击打的是连连闷哼耳聋发昏,最终是昏死了过去。
昏死之前他听见关骞说:“今日这些人,就是不停关家号令的教训,谁若是敢再犯,下场只会是和他们一样。”
他越想越想笑,越想越觉得痛苦绝望,越想越觉得痛不欲生!
众人散去,关家人给他和李窈两幅破草席。
他在冼川渡的码头从白天躺至黑夜,又从黑夜躺至白天,看见天边一抹昏昏沉沉的红色,像是杜鹃啼血,悲鸣非常。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进他娘冰冷的颈窝里,委委屈屈,一股浓重的悲伤和绝望直冲上心头,极力压抑之下泄出的呜呜两声终于翻滚而成嚎啕大哭。
冼川上波浪起伏,像是他说也说不尽的苦楚和流也流不完的眼泪。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只想着死。
有声音在耳边不停的打着转,让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但后来那声音又出现在他耳边。
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眶仰头看着披着一身蓑衣带着锥帽的人。
一开始是细雨,随后开始变成瓢泼大雨,将地上的血迹冲刷成一条浑浊不堪的长河。
他在雨中,见这斗笠人蹲下身来道:“你想报仇吗?”
他想。
他想。
他想!
关家杀他父母,他便要拼了这一条命,也要将关家上下全部杀干净,给他爹娘陪葬!!
大雨滂沱,将他的视线冲的模糊不清,他好像是看面前这斗笠人笑了,又好像是没笑,它的声音及其小,连语调都被大雨冲刷的有些听不清楚,但薛羡硬生生听清了。
他说,我帮你。
大雨之后,他将爹娘的尸体背回去,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安静静的葬下了。
此后冼川江边的小屋子,只有他孤零零一人居住。
李窈他再也不曾见过,自然而然也不知她去向。
他为父母立好碑,转头,那斗笠人给他一本功法,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你若想报仇,首先得会武,这东西你会用上的。”
“你为何要帮我?”薛羡盯着它,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帮自己这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他一无所有,这人又是否对他有所图谋?
此人笑了一声,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我平生,最厌恶此等事。”
薛羡接过它给的那本书,对方却已经骤然消失了,留下一句。
“你从来没见过我。”
……
复仇没那么容易,但他当时还太天真,他只想要报复关家,只想让关家狠狠受罚,他不至于一步走到穷途末路。
偏偏直到他去徐尧府中担任代笔文书,徐尧待他温和客气,虽然亦有轻蔑,但他却借此生了个妄想,也许他不必亲自动手,也许他可以借徐尧,借官府惩治关家。
直到从他的房间里整理出了一份卷宗。
这卷宗上记载的,正式当年他父母被关家害死的事情。
只是无论他如何猜测却始终想不到,徐尧竟然是故意遮掩,才导致他爹娘被害惨死这么多年无人问津无人敢说一句真相,敢鸣一个不公!
关家不仅什么事情也没有,更是随便几句意外失事淹死草草了事。
他最后一丝仅存的善念也被彻底碾碎。
他将那卷案宗带走了。
徐尧从一界小官当上了县知府,与关家生了龃龉,开始争夺冼川的江河之利时,他发现机会来了。
他要好好下这十年蛰伏的一盘棋,不动神色个,让关闫和徐尧自相残杀,互相揭底。
但他自己又没有想到,会把关微宁牵扯进这桩桩件件,最后剪不断理还乱,竟然连自己也搞糊涂了。
第一次见她在芙蕖镇近郊的山上寺庙的一棵桃树下。
那里香火寥寥,只有她十年如一日的上山为自己早逝的母亲祈福,关微宁当时穿着一身绿柳长裙,头戴翠蝶钗,关家如此铺张浪费,她却偏朴素至极。
但容色姝丽,便是略施粉黛也冒昧无双,就在那颗桃树下默默祈祷。
他故意走近,装作是迷路的香客打扰她:“姑娘,可否知道去正殿的路怎么走?”
关微宁转过头来,停止祈祷,端的是大家闺秀一般温婉淑德,往后避了避,轻声道:“公子怎会不知道正殿,通往此地的路,只有路过正殿门口的那座大佛才可入内。”
他被戳穿也不恼,没脸没皮道:“是吗?我没注意,不知姑娘你在这颗桃树下求什么?姻缘吗?”
关微宁摇头,露出一抹怡然的微笑道:“非也。”
他见她笑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客客气气的好奇问了一句:“不是吗?桃树下不求姻缘求什么?”
关微宁道:“难道女子就只能被规定求姻缘吗?为自己、为朋友、为芊芊世界而祈愿,难道不可?”
他一怔,随之失笑道:“确实如此,如姑娘这般的想法怕是在这世道十分少见,如今世道,女子能觅一方良婿已经是十分不易,谈何关心己身?”
关微宁想了想道:“或许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嫁作人妇劳碌一生,但我想,她们亦并非不关心已身,如果能给他们选择的权利,我想大千世界定然也能有她们的一方小天地。”
他为她这思想感到讶异,越想越觉得有趣:“是吗?那姑娘呢,若是你也能选,你也会选择建立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吗?”
关微宁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他感觉心被挠了一下,她这一番话语实在是惊骇非常及其有趣,哪里像是深闺女子所能说出来的。
她们一生困于宅院谈何渡己。
关微宁却说不然。
他想,这是他所遇见过的,最非同一般的女子。
她有着非同一般的思想,这思想让她在四方天地里化作一只翩翩振翅的蝴蝶,随时随地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