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有能够身临其境,感受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这万人之上的另一番况味。
若不是此刻齐文朔连喊了多少声来人却无人应答,他还尚且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对阳寿略有贪婪的君王。
“不中用,不中用了……”
齐文朔顿时觉得自己的那颗右眼灼痛欲裂,好似要自前至后贯穿自己的整个后脑。
他紧捂着那颗眼,掂起一把极重的弓——这把弓年岁不小,却多年来未曾松过弦。
许是象征着两邦和平的缘故,自北蛮王将它赠予晟国,先帝便派人日日在太阳升起前擦拭完成,甚至齐文朔继位后也是如此。
不过此刻,齐文朔紧紧攥着它,遁入了一片幽深的夜色之中。
城门之上,极长一排人影前,无数浮着月光的银白箭头好似悬浮在半空,箭头虽有高有低,却无一不对准着城下的兵马。
白煜向后扯着缰绳,眯眼望向那城楼之上渐渐显露的众兵。他顺着那箭头瞧去,不禁扬起了嘴角,眼底尽是意气:
“城楼上的兄弟们,手抖可拉不好弓,不如放下兵器,自行开了城门,也省得城下溅血。”
城楼之上窸窸窣窣,有箭头零零碎碎地收回。
城下一众兵马间,白煜低声俯身,向身旁一军士问道:
“齐将军呢?”
那军士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什么:
“小的不知,但齐将军消失前让我为您托句话,说兵马若已先到,白将军就不必等他了,时间紧,先行攻城就好。”
此刻逗留于城门之前确实不是聪慧之举,若不是兵马已到,将军未来,白煜或许早已攻入了城中。
不过时间不足以犹疑,白煜猛扯过缰绳,转而直面身后众兵:
“北蛮的将士们,晟国一日不平乱,北蛮就多一日不安稳,既然已经到了城下,就别忘记你们的妻儿,父母,此贼王一日不除,北蛮必难有安宁之日!”
“杀,杀——!”
霎时间,呐喊之声在城门洞被破开时久久回荡——此刻,城上的晟国兵士们早已散作一团,而留在城楼上的零星几个,已然分不清城下火把与月光之下盔甲耀光的界限,一通乱射间,自己已然在不经意间被贯穿了胸背,轰然倒下。
白煜率兵攻入城中,齐文华不知去向,齐文朔隐于暗中不知所踪——而迟鲤,正紧紧拥着那到遗诏,自城边一隐秘之处悄然潜入了皇宫。
遗诏在手,可如何让天下人尽知却是个烧脑的麻烦。
直到她抬起头,忽然发现那高耸的金阙台竟就屹立于不远处。
迟鲤顿时忆起,那日合宫宴欢饮,便是靠着金阙台下的那口巨钟传向天下万民,若能敲响这钟,再在万民瞩目之时一举阐明这遗诏真相,便能以天下为证,还先帝与朝堂一片清明。
四散而逃的宫仆间,迟鲤贴着宫墙逆人流而上,虽有个别宫仆回眸多瞧了她两眼,却也即刻忘在了脑后,如乱蚁般继续向城门冲去。
如宫仆一般的不在乎者当然置若罔闻,可黑暗之中,有一在乎之人正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人群渐渐被甩在身后,不觉间,迟鲤已然抵达了金阙台下。
数百级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之下冷冷泛着银蓝色的幽光,金阙台上,那口钟甚至更像一块巨坟的墓碑。
登上金阙台的人从不觉得它难以攀登,唯独怕别人看不见自己一步步踏上这钟鸣鼎食的顶峰。
迟鲤忽然意识到这金阙台居然高得骇人,石阶两侧除了五色彩旗呼呼作响,竟丝毫没有遮挡之物。
这便意味着,自己在攀登到顶之前,将会是这宫中最显眼的存在。
月光之下,无处遁形。
半分犹豫都未曾驻留,迟鲤深吸一口气,毅然踏上了第一道石阶。
这一路静得出奇,除愈刮愈大的风外,迟鲤所听见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以至于宫墙城楼上有人向她远远地呼喊声都消散在了辽远的风声中。
“迟大人——快跑啊!”
见远处玉阶上的那抹身影丝毫没有回应,竹月的双手陡然自脸颊两侧落下。
城墙之上,声音久久回荡,竹月向前狂奔的身影正倒映在狭长的宫道之间,下城的那道小门就在眼前。
砰——
有一支箭嵌在竹月背上,与她一并坠落于宫道之上,这里没有光,所以除了那引弓之人,再无人发觉那声呐喊的存在。
暗夜之中,齐文朔自城墙上的敌楼缓步而出,毫无波澜的面色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而他手中的箭,还剩两支。
他迟滞地转身,远远望着那已然攀至中段的背影,抬起弓来——
还剩最后一支箭。
箭矢锐利的前端划破风声,朝着迟鲤呼啸而来。
箭身远去,齐文朔忽然忆起,上次被夸箭术好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也是在这敌楼之上,父皇亲自教他弯弓搭箭,而母妃就靠在自己身边。
那时没有忧愁,没有嫉恨,没有残缺,也没有此刻如潮水般涌入城中的兵马枪戟。
众兵之间,以白煜带头的北蛮军一举攻入,久不练兵的晟国军队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支撑到底便连连溃败。可皇城之中却并非血流成河,被俘的晟国兵卒间口口相传,皆说北蛮有一慈心将军,只要他们缴械投降,竟不取走他们的脑袋。
白煜曾听迟鲤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可他未曾想到,这大晟竟如同被蠹虫啃食,早已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空心蚁穴。
突然一道箭影闪过头顶高处,白煜仰起头顺着那箭望去——不远处金阙台上的身影愈发清晰,望着她的背影,白煜忽觉心脏于肋骨之下横冲直撞,一声声似要冲破胸腔。
迟鲤不知行了多久,只觉得这高台之上愈发寒凉,或许是身体对于这金阙台的记忆还存于炎炎夏日,以至于仲秋的寒风迎面而来时,连骨缝都隐隐渗着凉。
若是没有这肩头始料未及的长箭,这三五十级玉阶不至于如此艰难。
迟鲤想不到,让自己稍感暖起来的,竟是自己肩背上渐渐渗出的温热血痕。
城墙之上,齐文朔狠狠揉了把眼。
“该死!!怎么还不……”
他侧过身,向腰间最后那支箭摸去。
许是拉弓瞄准太久的缘故,齐文朔弓上三指皆发了白,甚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半晌,他垂眸微怔,无人知晓他他所思为何。直到再抬头搭弓时,合上了双眸:
“结束吧……”
齐文朔松手的那一瞬间,伴随着他极为沉重的鼻息,最后那只箭倏地离弦而出。
金阙台下,战马四蹄未停白煜便已翻跃而下,向那高出蹒跚的身影奔去——此刻他的背影,与头顶那最后一支箭近乎同频。
“迟鲤!!”
夜风呼啸中,他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却半点停不下她决绝的步伐。
她从来就是那只咬钩的鱼,一旦认定一个人,一件事,便永不松口。
迟鲤的背影愈发清晰,她肩背上那条极为刺目的血痕拖出长长一道印迹,如同红绸般滑落于玉阶之上,默默濡湿了白煜的指尖。
白煜每行一步,心口便抽痛一瞬。
这不是张真人的药可以抑制的程度。
眼前,这个他爱的,心疼的小小背影,初逢之日,曾在竹雨刀剑之中毅然将他挡在身后;妖兽围攻时,曾与他相贴共战;床榻之上,曾与自己相濡以沫,紧紧缠绵。
白煜记得这点点滴滴,因为他不曾忘记,自被她救下那一日始,自己就欠永远了她一条命——
她早已是他未婚的妻。
“白煜——!!”
迟鲤被扑倒在地,忽转过头时,视线已全然被白煜所占据。
鲜血瀑得她视野一片殷红,刺痛之中,她隐约看得见,那支箭矢似乎穿透了眼前人的喉间。
而他就跪在自己眼前,笑着轻抚过她眼角涌出的泪滴:
“为什么不告诉我,又要自己扛……”
拄着剑的那只手轰然倒下,沉重的盔甲好似要将白煜与迟鲤掩埋在这寒夜之中。
迟鲤从未见过白煜如此模样,或许说,是她从未想到白煜也会流这么多的血。
抚向他的指尖颤抖之时,那道包着遗诏的卷轴忽然自她怀中一阶阶掉落。
白煜顾不得喉间灼痛,几乎是使去了全身之力,伸手拦下了那道遗诏,徐徐将它奉在迟鲤面前。
他攥着遗诏的那只手,血还在滴:
“迟鲤……不要放弃……”
骤然间,迟鲤忽觉身后有人将自己用力托举,血泊之中,她本能地扣紧这仅剩的三五道玉阶,向上攀去。
身后的一切,她不敢再看一眼。
肩上刺痛尚存,迟鲤右手忽松——即将陨落之际,她恍然感受到身后一震。
身后仅白煜一人,可她却明晰地感觉到有无数双手正支撑着自己,向上托举。
有纤细的指,像是日日研墨的崔桃竹月;有粗砾的掌,像是执剑练兵的先帝;有厚重的手,似是轩窗下,翻阅书简的太后。
终于,钟声回荡天际四野——
迟鲤颤抖着读完了那道传位于齐文华的遗诏。
“钦此……”
声音落下,已然传遍了城中的每一处巷陌角落,不出片刻,熟睡的皇城苏醒,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只是遗诏最后那句“擢迟鲤为丞相”,她未曾读出。
毕竟,没有了眼前的白煜,这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她缓缓下台,将斜靠在玉阶上的白煜紧紧揽在怀中,自唇而上,一点点抚过他的面颊。
台下马蹄声渐近,迟鲤却只抱着他左右轻晃,失神间,那道融着二人血迹的长痕骤然闯入了迟鲤双眼。
迟鲤俯下耳朵,发觉白煜微弱的心跳声尚存——
或许……或许还有办法!!
既然精血性命早已相溶,那便可以生相换,以命相酬。
迟鲤以极柔和的目光望向怀中人紧闭的双睫,随之浅浅一笑。
下一瞬,她便咬破了自己的双唇,俯身渡向他微凉的口中。
在她怀中,白煜微微颤动指尖,双颊渐渐泛起血色。迟鲤喘着气抬起头,见他面色渐有好转,便更加决绝地深深吻去。
双唇相接间,腥咸的血终被情真渡化,溶作了良药。
而远处敌楼之上,又一抹黑影在见证了这一切后,渐渐踱向那唯有一只弓在手中的齐文朔。
此刻齐文朔双拳紧攥,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栗,粗重的呼吸声连风声都无法掩盖。
刹那间,那人闪身向前。
齐文朔低头,脖颈之下已然架起了一柄利刃。
“皇兄,对不住了。”
齐文华手起刀落,面如冰山般镇定。
青砖血泊间,齐文朔那颗浑浊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齐文华,好像在说——是有人,天生比他更适合做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