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淮知道楼顶有天台,他几次上三楼,注意过那扇掉色掉漆的古早木门。只不过好端端的,尤加怎么跑天台去了?
他先去二楼放电脑和合同,拉开冰箱,碰上珍珠白丝绸绑带的瞬间,收手合上冰箱门。似乎只是触到寒意彻骨的冰棱,所作出的条件反射。
柏淮两手空空,只攥八张红票子,上三楼。
三楼再往上,有半层阶梯,阶梯尽头的门虚掩着,门锁上的钥匙没拔走。
他一步一步走得又沉又缓,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柏淮推开门,那道冷白的光,从丝线缓缓展开,变成扇形。
天台没有想象中黑暗。有月光,有烛影,一抹猩红的光燃着,空气中飘来蚊香特有的气味。目光所以之处,尤加的身影落在瞳孔正中。
尤加坐姿很放松,左腿盘着,右腿随意屈起,脚指头画了银色美甲,调皮动了下。她身旁有盒摊开的披萨,跃动烛光下,披萨上的菠萝块泛着令人垂涎的光泽。
尤加咬半边披萨冲门边的人笑,左手捻着剩下的一角,嚼得脸颊鼓起,咽下后,才打招呼:“来了?”
柏淮双手插在后兜,抿唇点头。他以为自己猜得没错,只有尤加自己一人。但看见可乐旁的一次性杯,心下无端一沉,又不确定了。
她一口吃掉剩下的边角料,眯了眯眼。看似在回味美味,实则在心里嘀咕。大晚上的,酷帅给谁看呢。
柏淮抬脚朝她走去,走进被照耀的暖黄光晕中,停在野餐垫旁。
尤加变了个姿势,手臂搭在膝上,有些不着边幅的痞气,眼神如果再邪气一点,就更像在道上混过的。
不过在热风和蚊虫并存的夏夜,还能在室外悠闲晃脚吃披萨的,也不是一般人。
“怎么跑这儿来了?”他问。
尤加喝了可乐打气嗝,抬手一指:“赏月。”
赏月也不是真的赏月,更像阅读理解里的睹物思人。这是儿时奶奶常哄骗她的招数。
爷爷去世那年,她扑在奶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我不想你死。我要奶奶活一千岁。”
“哎哟,小祖宗,这你可难倒奶奶了。看来奶奶得变成神仙才能活一千岁。”
她懵懵懂懂,不停抽噎,眼角泪汪汪一片:“怎么才能变成神仙?”
“人有人的规矩,神仙也有神仙的规矩。”奶奶手指窗外似银盘,笼着莹莹白雾的月亮,“奶奶得到那儿去,才能当神仙。”
“真的吗?”尤加歪着小脑袋,羊角辫歪歪扭扭。
“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奶奶慈祥笑着,拿温热的湿毛巾给她擦脸,反问,“加加,你刚才是不是偷偷吃糖了?”
尤加瞬间瞪大眼。
“奶奶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爷爷已经当上神仙了,他在月亮里头可是能看见你的,而且,他刚才偷偷跟我告状了。”
她突然变得很紧张,有些结巴:“爷、爷爷,说什么了?”
奶奶佯装板起脸,模仿爷爷语气:“老婆子啊,你可得管着点加加啊,她刚才吃了两颗水果糖。记得叮嘱她刷牙,咱们加加这么水灵灵的小姑娘,一笑起来露两颗黑门牙,可不好看呐。”
天真无邪的尤加被唬得一愣一愣,被抓包似的,赶紧捂嘴。她刚才真的偷吃糖了,两颗!她深信不疑,爷爷真的变成神仙了!
那晚,奶奶抱着她,轻拍后背哄睡:“加加,奶奶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去找爷爷。要是你想奶奶了,就抬头看看月亮。”
坠入睡梦前,她小声问:“那我可以和奶奶聊天吗?”
“当然可以呀。”
尤加有时候挺想当个小孩子,可以无忧无虑活在大人随口编织的谎话中。但以她现在这个年纪装嫩,八成被戳脊梁骨骂缺心眼少二两脑子。
她瞳仁微闪,往一次性杯里又添了点可乐。
柏淮垂眼看她的动作,旋即仰头远眺悬挂天际的月亮。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现在既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月不圆,弯的。似刚才尤加一口咬掉,只剩括号形状的披萨边。
“八月十五提前了?”他勾了下唇。
尤加颇不赞同地“啧”了声,皱起鼻子:“狭隘了吧,谁规定只有八月十五能赏月。”
“你说得对。”他蹲下,递过去薄薄的红票子,“给,房租。”
尤加手指沾油渍,遂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着接过,放在一旁。
柏淮下巴轻抬:“不数数?”
“八百还要数啊?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尤加小指一划拉,叠在一起的钱散开,再一划拉,又拢起,“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的?”
“灯。你家的灯亮着。”
昨天尤加说过,今天要和男朋友出门。刚才回来的时候,余光粗粗一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三楼的灯亮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尤加已经回来?他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也许尤加只是出门忘记关灯。
他该做的,是忽略细节,上楼回家,继续忙碌,停止不着边际的幻想。
可他却像被钉住影子,迈不开脚步;三楼的灯光附上了磁性,如数吸附,无法轻易移开目光。
于是他找理由,找措辞。说到底,他和尤加之间的关系,只是房东与租客。唯有房租,是一个合理,且安全的借口。
尤加闻言,脑袋上下一点。能看见她家的灯亮着,莫非刚回来?她也真这么问出口。
“嗯。刚从外边回来。”柏淮回答。
“晚饭吃过了没?”尤加斜瞄纸盒。
下单时她大概饿过头,眼睛大肚子小,放着铁盘和常规的六寸披萨不点,鬼迷心窍地点了12寸的。
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多个人分担,也不过分吧?虽然剩下的能热一热继续吃,可一旦过了那个劲儿就不想再继续想吃。
扔了又浪费,于是,她指着披萨解释:“下单的时候贪心了,到了之后发现,对于一个人来说,量有点大了。给你分点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柏淮看向缺了六分之一的披萨,重点落在“一个人”的字眼上。
其实他和工作室的人吃过,但摇头:“没。”
“那——来点儿?”尤加把纸盒推向他。巴不得他跟工具人一样,多吃点儿。
能吃是福呢。
“谢了。”柏淮也没跟她客气,直接拿起一块,“刚才我还以为你男朋友也在,所以先发个消息,免得他误会了。”
误会?尤加往下撇了下嘴,只挑一半作答:“噢,他啊。他有事儿,今天没时间过来。”
不可否认,她有时候觉得徐逸成比她更不可理喻。
她没干涉过他的社交圈子,他凭什么干涉她的?仅凭两人是情侣关系,便不能有拥有属于自己的朋友?
她从没觉得爱情可以伟大到,放弃除了彼此之外的一切。
再者,误会就误会。
她和柏淮,一个房东,一个租客,清白得很。柏淮九月份房租到期,从此相隔天南地北。
哪怕她和徐逸成分手,柏淮也不会是第一选择。虽说柏淮确实符合她的理想型。理想终究是理想,改变不了现实的骨感。
柏淮察觉出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眉头飞快蹙了下,又展平。很短暂,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像平直的线条突然被提起一点,又很快抻直。
“是么?”他对尤加男朋友的说辞存疑。而且从昨天徐逸成对自己的警告来看,他怕他对尤加有所图,怕他抢走尤加。
轻易能抢走的东西,不更意味着从未拥有过?
“不说他了。”尤加讪笑,摆摆手。
柏淮垂眼扫过杯子:“是我误会,没眼力见了。那个一次性杯子,我还以为是他的。”
“这个?”尤加拿起杯子。
“嗯。”
“如果他在的话,应该是两罐可乐。或者,可能不会在天台吃披萨。”静默几秒,尤加笑得有些勉强,“至于这个杯子,说起来有点......怎么说,有点矫情了,这个其实是我给奶奶准备的,她——”
流银月光下,读出了她眼底溢出的伤感,很快又被故作轻松掩盖。他嗓子眼发紧,喉结轻滚:“节哀。”
尤加怔愣。
柏淮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帮张姐修灯泡线路那天么,你们离开之后,我从张姐那儿听说了你奶奶病逝的事。”柏淮沉下嗓音,“抱歉。”
难怪。她不在意笑笑:“什么抱不抱歉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都过去了。”
柏淮目光随她而动。他也曾经历过相似的伤痛,嘴上说着过去,便真的像薄薄书页纸张一般,轻易就能揭开翻页?
一道蚀骨伤疤没养好之前,在潮湿的阴雨天,总会引发后遗症,细细麻麻的疼,难以忽略。
“尤加。”他开口。
“嗯?”
“想不想吃点别的?”柏淮问。
“什么别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尤加挑眉:“这么神秘?不会是什么整蛊的黑暗料理吧。”
他依旧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收回凝在眉眼处的目光,稍微停顿后,他又道:“要不要玩个小游戏?”
“什么小游戏?”她提出疑问。
“闭眼数到五十后,才能睁开。”
她噗嗤一乐:“捉迷藏吗?不会数完了让我去找你吧。”
“不会。”他会在50数完前,出现在她面前,“玩吗?”
尤加不笑了,眉头挑得高,被挑得更高的是她的好奇心,和在二十八岁这一天,失而复返的童心。
她想看看酷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同意他的提议:“行。玩。”说完,她闭眼,眼球滚动,眼皮轻颤,“我开始数了。”
“1,2,3……”尤加闭眼数数,凭脚步声辨认酷哥的动向。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而后是下楼声。她走了个神,忘记数到几,擅自往上加,“2…”她嘴里含糊,“30——”
岂料,酷哥声音从楼下传来:“尤加,我能听见,你刚才数到21。”
哎呀,听力这么好呢?尤加悄悄睁开一只眼,又闭上,冲门口大声说:“好好好,21、22、23……”
她非常遵守规则,继续数着。数到39,她捕捉到上楼声,数到45,酷哥回来了。
“47,48,49,50。”尤加问,“可以睁眼了吗?”
“嗯。”
尤加睁开眼,慢慢瞪大。她就坐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嘴巴微微张着,被眼前的一幕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