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天守阁内外已经是灯火璀璨。院中的残雪被清理干净，一辆精心雕琢的祭典山车停在空旷处。从庭院到走廊，被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祭典灯笼依次点亮。

仿佛被付丧神们激动难抑的情绪所感染，这个夜晚无风无雪，竖杆上的祭典旗帜垂着，唯有一片静谧而安宁的平静，似乎都在屏息，等待着一场阔别已久的重逢。

大广间的门敞开着，门框与横梁之上，精心悬挂着质地轻柔、色泽明艳的帷幔。整齐排列的矮桌，从这一端有序地延伸至另一端，一张紧挨着一张，满满当当。覆盖在上的桌布，也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鲜艳色调。

室内的四角，摆上了生机勃勃的鲜切花。由于并非花期，这些花是付丧神们临时从后山里搜寻到的，因而花的种类繁多，形态各异，色彩也是五彩斑斓。

曾经，九条朔看到的仅有付丧神们的照片墙，如今已全然换了模样。每一张照片中，都有审神者的身影，或是与付丧神们开怀大笑，或是一同专注于某项事务，这些合照被精心装裱，错落有致地挂在墙上。

广间内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找到心仪的位置坐着。

“大家，主人没回来之前先吃点点心吧！”小豆长光围着围裙，和日向正宗端着点心盘招呼其他人来吃点心。不是没有准备晚餐，烛台切光忠还在厨房忙碌，大家只是想要等主人回来后一起。

“梅干点心，不愧是日向，好吃！”厚藤四郎从他们身后钻出来，捻起一块塞进嘴中。

平野藤四郎道谢之后，端着分出来的一小盘点心来到走廊边。这里正对着庭院，是最佳观景位。不过眼下霸占这个地方的家伙们当然不是想要赏景。

“哦呀，是点心啊，辛苦辛苦。”髭切偏头看向平野，笑眯眯地道谢。

随即他又看向一旁的大典太光世，貌似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拉长着语调：“你觉得，是点心里的红豆馅容易招蚂蚁呢——”

“还是主人沾染到的、本该消除掉的‘邪祟’更诱‘鬼’些？亦或者邪祟即是‘鬼’呢？”

话题转换之顺畅，说明这个疑问已经在他心中盘旋许久，眼下终于找到机会诉说。

“真温柔啊——只吞灵力，却不伤害身躯的‘鬼’，岂不是很像某种……共生？”

口中轻飘飘说着有“鬼”，话语绵软却又藏着试毒的银针。髭切在怀疑主人体内仍然残留着未清除的邪祟。主人清醒时，尚可以压制，但现在他们迎回来只是一具躯壳。

万一之后唤醒的不是主人，而是鬼呢？

大典太光世沉默不语，不是不想理睬他，而是他不善言辞，还不知道如何将自己心中模模糊糊感觉到的想法说出来。

数珠丸垂眸拨动佛珠，口中无波无澜：“可听过‘饲鬼罗汉’的故事？有些菩萨为渡众生，会主动把鬼养在五脏庙里。”

当初大典太光世化为原形帮主人平息灵力，数珠丸在天守阁一楼感应到的比他稍微多一些。

“饲鬼吗？嗯……假如被菩萨降服的鬼成了护法，代价是每月献祭一人——这算饲鬼，还是被鬼所饲？”

听见对话要被拉往危险的方向，三日月他含着惯常的笑意开口：“诸位可听过‘露草煎茶’的讲究？用清晨的露水冲开茶叶，茶汤里会有茶渣沉浮。但若把茶渣全滤净了，这茶便失了回甘。”

“我们这些刀剑，不正是泡在千年悲喜的茶汤里才化成人形的么？鬼吃灵力，佛噬香火，而刀剑……只需抓紧掌心的温度便够了。”

“这么说来……最贪心的其实是我们呀。既吃透了千百年的血，又要偷走此刻的温度——”髭切说话时软绵绵的，然后话锋一转

“你猜最先消失的会是谁呢？是晨露？还是茶渣？”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呢？”大包平旁听了一半，有点迷迷糊糊的。

“大概就是担心姐姐会变成鬼吧。”桐突然出现，坐在大包平身边，古桓也随之坐下。

“嗯……虽然不清楚成因，但姐姐的这种情况，倒让我想起现世的‘凭物落’。邪祟入体给人带来灾祸，当它足够强大后会扭曲时空，将人强制拖入幻境之中蚕食。灵力失控导致的虚弱，听起来就很像灾祸呢，不过还好，还没有幻境生成，姐姐体内的情况应该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我都知道这个，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她肯定留有后手。你们有驱邪的能力，在姐姐清醒之前多多注意一些，这鬼便很难作乱了。”

桐一番安慰的话下来，见众人都有些放松，随即又抛出让人猝不及防的告别：“姐姐救出来后，我的心头大事也放下了。明天，我和古桓就会离开这里。这段时间承也蒙你们照顾了。”

“这么突然？”众人愕然抬眼，唯有古桓仍垂首，摇曳的烛火映出他唇角紧绷的弧度。

“姐姐虽然救了出来，但是事情还远没结束。散魂之症、我们身上的咒、还有物吉贞宗的下落等等——”桐忽而失笑，抬眸时眼底波光流转“天下筵席，终究是要散的。”

“不过我会留下通讯用的信石，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传讯给你们。姐姐就拜托你们了。”

众人以茶代酒，纷纷举杯，提前给两人送别。

“愿你们此去一路顺遂平安”

这送别的伤感气氛，宛如一层无形却厚重的轻纱，悄然笼罩在每一个付丧神的心头，一点点冲淡了他们原本等待时的焦急。饮完茶后，付丧神们纷纷席地而坐，宽敞的榻榻米上，大家或两两相依，或围坐一团。

微微地起了风，将灯笼内的烛火吹得闪烁摇曳。堀川国广拿着剪刀和燃烧的香，在每个灯笼前穿梭。被风吹熄的就用香重新点燃，暗淡下来的，就用剪刀剪去过长的烛芯。

庭院的灯笼烛剪了好几轮，广间内外高高低低的交谈声未曾停歇，厨房灶台的柴火拿出来又放进去。夜更深了，却没有人离去。相反，在交谈的间隙，走动时起身的瞬间，都会下意识往庭院中看去。尽管庭院中一直迟迟没有出现传送通道。

堀川国广再一次走下廊边，在其他人时不时看来的目光中站在昏暗下来的灯笼前。

“咔嚓”

过长的烛芯应声而落，刹那间，烛火猛地明亮起来。

堀川正专注于眼前的烛火，忽然发觉原本均匀洒在身前的烛光，猛地退缩至一点，形成一小片局促的光晕，像是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光亮从后方冲击。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身后袭来，轻轻拂动他的发丝与衣角。这股气流不同于夜晚的凉风，带着奇异的温度与力量。原本在大广间内交谈的付丧神们，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转身抬眼看去。一点金光刺破时空，在庭院中倏尔炸开成一人大小的通道。如去时那样，通道在庭院中再度打开了。

主人，回来了！

不知道谁在身后远远地喊了一句

堀川离得最近，他呆滞了一瞬，双眼微微睁大，然后一把丢下手中的剪刀，比身后的同伴们更快一步霸占了通道最前的位置。

在众目睽睽之下，通道的表面泛起一阵波动，随即一个身影轻巧地跳出来

“哈！”

最先跳出来的是鹤丸国永，他手上空空，大摇大摆地出来，脸上一抹坏笑。他知道大家急切见主人的心思，露面之后不但不走开，还故意挡在通道前面

“有被我吓到吗？有吗有吗？”甚至大有拉着同伴寒暄一下的意图。

见大家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善起来，笑嘻嘻地，见好就收走到一边，不过还是表演欲大发一般伤心地捂着心口：“哎呀，看来大家不想见到我呢？好悲伤！”

走动间腰上的黑鹤露出了一角，吸引了一些疑惑的目光，不过碍于场合，只能先压下来不说。

再转眼，小夜左文字，歌仙兼定，太鼓钟贞宗三人已经走了出来。

小夜一出来，两个哥哥江雪和宗三就围了上来，宗三摸了摸小夜的头，江雪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夜看向两个哥哥的目光也是喜悦中带着微微的骄傲。

太鼓钟贞宗在歌仙兼定身后，见大家都翘首以盼的样子，眼珠一转，一个箭步跳到通道旁，双手抬起一上一下在通道前夸张挥舞，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身上的饰品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接下来，可是今天的重磅惊喜！”

人群之中，陆奥守吉行立刻吹了声口哨，次郎太刀和日本号也配合地欢呼起来，他们的情绪带动了其他人，原本紧绷着肩膀的加州清光垂下眼帘，悄悄把磨破的指甲藏进袖口。

在热闹的氛围下，同田贯正国打横抱着裹在羽织里的人影从通道中慢慢走了出来，肩甲上的刀痕在烛火下格外清晰。

他忽然停在离众人三步远的位置，低头时在审神者脸上投下阴影，低声说道：

“我们回家了，主人。”

审神者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胸甲上，双眼紧闭，眼睫轻颤，脸色虚弱而苍白，像是陷入了不安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