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白月色透过天守阁的窗流淌在床上,初春微凉的夜风吹拂着窗上风铃,三日月宗近穿着出阵服,正身姿优雅地坐在床边。
此刻宽大的袖口松松垮垮地垂落,与审神者咫尺的距离,再近一些就能将审神者纳入袖间。
他没有看审神者,修长手指上难得也没有捧着茶碗,而是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摆在膝上的刀鞘。与此同时,清越悠扬的哼唱声从他唇间缓缓溢出。
那歌谣不是万屋听来的流行曲调,而是从泛黄时光中走出来的,飘渺而古老的韵律。
“虫よ虫よ、帰れ帰れ。”匍匐稻禾之虫辈兮,速速退散。
“我が田の苗を食うな。”勿食吾青苗,神明所护之田。
“雷で叩き、火で焼くぞ。”雷神击鼓震天,祓火灼汝成尘。
这是平安时代的歌谣,用以向神明祈求驱离禾田里的虫豸,护佑丰收。
三日月宗近的哼唱是含糊的,并非每个字都能听清。毕竟他没有想要唱给别人听的雅趣,只是一个老爷爷的自娱自乐罢了。
一曲终了,余音悠悠消散。他慢吞吞扭头看向窗外,低语着叹息:“今晚的月色……您也看得见吗?”
片刻后,他的眼神才从窗外收回,继而不经意般落在审神者脖颈处,那指印像是绽放在脖子上的青紫的花,格外显眼。
“真是任性啊。”
他伸手出去,却不是去往脖颈,而是轻轻触碰上了闭着的、温热的眼皮。
他将眼皮掀开了,露出下面空洞的眼瞳,宛如深不见底的枯井。
这具身体即使闭上眼睛,看似与往昔熟睡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到底不同。
身体是灵魂的容器,当灵魂离去,躯壳就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
他低头看向审神者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如晨星般明亮。
三日月宗近记得第一次被这双眼睛注视的感觉——清澈、专注,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叹与欣赏。
那时的审神者还是个刚接手本丸没多久的小姑娘,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真是……太美了。”她这样说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作为盛名在外的天下五剑之一,更是被誉为最美的一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开场。
而这位新来的审神者有着纯粹的目光,她是单纯的欣赏者。于是他和审神者最初就维持在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里。
直到那个雨天的午后。
雨季总是漫长而潮湿,三日月独自坐在回廊下,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打落的花叶。此时没有同僚的喧闹,周围只剩下雨声,显得宁静祥和。
“原来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三日月一惊,转头看见审神者站在回廊尽头,她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发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她手里抱着一叠古籍,淌着水的伞被随意放在廊下。
“雨天路滑,容易受伤。”三日月轻笑。
审神者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在他身旁坐下。
“我在仓库里找到了这些。”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包裹古籍的油纸,翻开一页,“是平安时代的歌集。”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三日月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低头看着那些泛黄的书页,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那些熟悉的句子。他曾听过乐师们吟诵哼唱的旋律。
“春の夜の,夢の浮橋とだえして,峰に别るる,横雲の空。”审神者手指点在书页上,边轻声念着,“读它的时候,能想象出那样的景色有多美。”
春夜梦醒,浮桥渐隐,山间横云,断处见峰桥。从表面上来看确实是很美的场景。可实际上这是一首感叹爱情短暂易逝的悲伤歌谣。
他的这位年轻的主人,似乎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不太理解古老歌曲的隐晦之意呢。
“这还是一首情歌哟。”三日月宗近笑盈盈,“春夜之梦短暂,浮桥也是转瞬即逝的意思。按照现世的说法,唔……好像是叫,bad ending的东西呢。”
嗯,万屋贩卖的杂志上是说bad ending,没记错的话。
“……欸!”审神者惊讶之后,为自己的无知扶额,那双眼睛带着些许的懊恼和羞意,眼底亮亮的。
从那天起,审神者会带着各种问题来找他——关于平安时代的风俗,关于历史上的战役,甚至好奇他作为付丧神的感受。
起初,三日月只是敷衍地回答。毕竟小孩子一时好奇,等到兴趣消减就好了。但渐渐地,她的问题变得奇怪起来。
有一次,她这样问他:“人的寿命短暂,却要用这具终将腐朽的身躯,与你们这样永恒的存在一起守护历史,这真的很奇妙。”
“今日怎么想到这些?”
“我在想……”她突然转身望向庭院里盛放的花,“就像这些花朵,花期短暂却年复一年绽放。那我……我们这样的人类,是否也会以不同的姿态一次次回到你们身边?”
她说着,突然手一招,灵力裹挟着一朵花飞入手中。她转身将那朵花递给他:
“此刻我们共同守护的历史,会不会在某个未来,成为你与另一个‘我’共同追忆的过去?”
他接过花朵,低头打量一会。那花颤巍巍的,还带着露珠。
“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轻声道,“就像是唱一首歌谣,即使是同样的词句曲调,每次吟诵时,气息的停顿,音调的起伏,都会有所不同。”
他抬起头,恰巧撞见审神者正静静凝视着他,眼中闪烁着三日月读不懂的光芒。
他透过那双眼睛望进去,在自己的倒影之下,更深的地方,他看见了底下灼热的灵魂。
漂亮极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投来,审神者微微一愣,随即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不自然,轻轻移开了视线。
片刻后又转了回来,面上是一片平静,可那双眼睛却遮挡不住地,亮得惊人。
回忆结束,三日月的视线仍然落在那双无神的眼睛上。
失去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这双眼睛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三日月轻叹,随后起身在室内翻出一条丝巾,替审神者系上,挡了挡脖颈上的淤青。
本来可以用灵力消除的,但是和泉守兼定的遭遇还历历在目,暂时便只能这样了。
虽然但是,这样还是太过分了。
三日月摩挲着丝巾的边沿,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中的月色。
等到髭切和膝丸从凭空出现的灵光出现,看到的便是三日月安稳地坐在审神者床边,手中握着一方丝巾,他缓缓抬眸,投来的目光淡漠仿若寒星的样子。
二人:?
“唔,这么晚了,应该是睡觉的时间了吧?”髭切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莫名不想让三日月看见这战后沾染了尘土和血迹的狼狈样子。
可当他瞥见三日月手中的丝巾,茶金色眼眸瞬间一眯。
“哦呀,源氏的二位,幻境里还玩得愉快吗?”三日月双手交叠,语调波澜不惊。手中的丝巾却随意地晃了晃,似在无声提醒着什么。
髭切眨了眨眼,勾起与往常一般的笑容:“只是陪主君玩了一场小小的游戏罢了,对吧,膝盖丸?”
膝丸点点头,他的衣服比兄长更为狼狈,此时只想快点回去泡个澡换衣服。但察觉到兄长与三日月之间异样的氛围,又老实地站定。
“主人的幻境啊……”三日月的语调依旧温和,却话锋一转,“但你们似乎有些太过投入了。”
他的目光已有所指地扫过髭切的手,随即停在他的脖颈上。
“毕竟,留下难以消弭的痕迹,可不是对待主人该有的分寸,你说是吗?”
髭切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用略带挑衅的甜蜜语气,故作恍然道:“啊,这个吗?那具身体太脆弱了,离得近一些,稍稍用力就会留下痕迹呢。”
膝丸忍不住出声反驳:“兄长!那是——”
“膝丸殿下,”三日月轻声打断,脸上虽挂着笑容,笑意未达眼底,“能详细说说,你们在幻境里做了什么吗?”
和主君的分别已经让髭切心情不太美好了,出来后眼下还有这么一遭。
“三日月殿下这是在……质问我们?”髭切笑容微微收敛,向前一步,“主君可是自愿的哦,还是说,你嫉妒了?”
“只是担心主人的安危,”三日月声音如常,神色平静,“毕竟,有些‘游戏’玩过头的话,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事端。”
“哎呀呀,居然是质疑我对主君的忠心吗?”髭切茶金色的眼瞳中像是藏着锋芒,“三日月殿下,要听听主君在幻境里怎么唤我的名字吗?”
三日月并未回应,髭切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连膝丸都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此刻场上仿佛有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
片刻后,三日月起身路过髭切走向门外,月光下三人的影子短暂的交错后又很快分离。
“下不为例。不然,就手合场上见吧。”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