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被投了天火的第二日午后,璃音提了一大袋盐渍过的梅子干,照常进浮霁殿督看商月练剑。
正往躺椅上坐下,摇光清懒散淡的声音就在识海中响了起来:“到了?”
璃音不动声色,抬手轻抚过发间那一支精巧的银簪,透过它,在识海里没好气地回:“神君这偷窥监视小仙的花样可真是层出不穷。”
谁能想到,那发簪竟熔了一点他的本命星石进去,简直就是把一颗星星戴在了头上,供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尽情监看。
这偷窥狂!
要不是看这簪子上镶了阿娘的遗物,她昨天几乎当场就要拔下来,狠狠戳在他身上,让他带着有多远滚多远了。
摇光笑了一声:“我昨日说过了,需你心念为我而动时,那些话才会被我听到,所以本就是说给我听的,不能算作偷窥。”
璃音撇撇嘴,却也知道他这话没骗人,否则昨日客栈起火时,他就不会只能在识海里一遍一遍地唤她,找她找得差点把那间小屋都给掀了。
本命星石放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的他,远比他能“偷窥”到的自己来得多。
所以,与其说是监看她,倒不若说是他把自己给她送了过来,邀请她来随时监看。
不过他这非要人报备的毛病倒是一贯都有,只是从凡人归位到紫府里的神君,手段更花更多了而已。
偷偷哼了声,璃音往嘴里塞了颗盐津梅子:“不跟你说了,我要看人练剑了。”
看商月似乎把浮光舞得比昨日更威风了,她不禁啧了声:“神君,后生可畏呀,我看他最近进步飞快,再过个三五百年,说不定也能和你掰掰手腕了。”
对面默了一息:“结束时说一声,我去接你。”
小题大做,有什么好接的,叩一下传送铃就到的事。
然而梅子甜甜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漾开,璃音往识海里回的却是不咸不淡的一声“嗯”,然后说了句:“知道了。”
真可怕,她和摇光神君之间分明还没认真确定过什么关系呢,彼此间连句正儿八经的“喜欢”都还没人开口说过,而她竟已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夫管严”的趋势了。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还有点乐在其中。
“阿横?”
许是方才与人传音时的走神太过明显,商月不知何时停了剑,站来了她的躺椅边上。
静静等她回神,商月才温然一笑,续道:“我适才说的,你怎么想,答应吗?”
答应什么?
璃音一头雾水。
想是自己刚才只顾与小七聊着,全没注意商月说了什么,她赧然笑了笑,但也不避他,大大方方解释:“我方才与摇光神君传音说了几句话,没太注意听殿里的动静,你与我说什么了吗?”
商月低着头看她,唇边温浅的笑意微顿。
像山风停下数息,然后于万籁静止之中,重又卷起竹浪,他很快就又状似无奈地一笑,耐心重与她说道:“我方才与你商量,这殿里地方还是太小,宫中往来总是有人,也易致分心。兄长曾在下界辟建过一处闭关用的洞府,山水清秀,最是幽静,你来年昆仑的大试不也近了吗,不如这一阵子就随我一起过去,安心闭关一段时间。”
璃音听着,一双清透的眸子仰起,安安静静地凝住他,一时没有给出回话。
一阵寂静。
好半晌,她才忽地一笑,望着他,冒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你那盏玉虚琉璃灯呢?重新点着了吗,我好多日不曾见过它了。”
商月眸光微烁,沉默片刻后,他指骨轻握了握,搭垂下眼帘,答非所问道:“阿横,不能是他。”
他重抬眼,清寒的瞳底深处,闪过两团泛着潮意的碎光:“谁都可以,不是我也可以,但不能是他。”
越发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场对话,璃音却也笑得越发清净,她仍是躺在摇椅之中,半点也没挪动一下,只向他仰着眸子,自顾自曼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商月没有惊惶,没有否认,也没有答话。
他只是更加压抑又切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像在忍受着某种将要决堤的惊心痛怒,攥握住指节,一字一句,眸底潮气都随他接下来的话音泛出颤意:“和他在一起,你会死的。”
少女却恍若未闻,歪过头,似乎在想些什么,隔了会,又把脑袋转回来,满脸好奇地求证:“是送我生辰礼那晚,对不对?我就觉得那晚之后的你都很不一样,琉璃净火灭了,你半句没有追究,剑术还厉害了这么多……”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在一个劲地岔开话题逃避,商月心中痛怒愈盛,他折俯下来,捉住她纤白的腕骨,要迫她清醒,捞她逃离这一场荒谬的沉沦:“是他杀的你!我那日追去,全都看到了!”
“阿横,你既已猜出我的来处,便该信我,我才是会与你站在同一边的人,他不是,若你这一次再发作,被他发现,他依然会杀了你的!”
璃音看着他,不笑了。
“阿横,你跟我走吧。”
他忽倾身拥住她,带着汹涌的、失而复得般的哀求:“上一次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他伤害到你,是我的错。这次我都准备好了,你不要再回昆仑,我也不再做这月宫的少主,你跟我走,我带你离所有这些都远远的。我会在你身边,仔细看顾你,不会让你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你,我们一起找个地方隐居,从此做两个清闲自在的散仙,好不好?”
平静地听他说完,璃音轻轻叹了一声,问:“所以,换个地方把我永远地关起来,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解决未来一切的办法?”
她慢慢把他推开:“而且,那时候,杀了我的,也不是他。”
能明显感觉到商月激动起来,知道他想说什么,璃音笑了笑,赶在他开口之前,截住他说:“我知是你亲眼所见,只是有时眼见也未必为实,我自己心里知道的,我的死,不是因为他。这件事,你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这话说出来,看商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璃音就知道,他一定觉得她是被爱情迷了心窍,才非要自欺欺人地否认吧。
可其实,是他不懂,在摇光神君的破军尚未斩下之前,她就早已是个神魂枯萎的死人了。
一个死人,谈何再被谁杀死呢。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大概就是那年中秋,她孤身一人坐在浮霁殿前长长的玉阶之上,静静看着月宫里那一场热闹的焰火燃尽之时吧。
商月护她,藏她在月牢三百年,拼死也要保她一命,她于是神魂寂冷,万念皆灰,在看不见天光的月牢里做了三百年的行尸走肉。
神君无情,送了她一场干脆利落的死亡,她却阴差阳错,因此而重获了一场新生。
思及此,璃音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眸惊声:“我那日坠井,你也跟着跳下来了?”
她当时坠入轮回井时,并非全无意识,还有一缕将断未断的神识撑着。
她在梵音渺渺的宣判声中一路下坠,直至落地,才真正陷入了沉眠。
而那宣判念的是:“来路无追,去路尽绝,不入幽冥,永断轮回。”
“嗯。”商月点了头,而后半垂下尚且湿润的眼,“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
说不感动是假的,为了她,他竟连轮回井也能毫不犹豫地跟着往下跳。
但看他一副又要把她受伤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样子,璃音连忙随口岔开话题,打断了他:“那轮回井也真有意思,自己号称能‘断尽轮回,鬼神弗论’,如今看来,不就是它把我们两个都送了回来吗。”
那井是真有点玄虚,又是在井口用雾气凝着大字,又是在井中设下一道道威严警告的天音,处处都外露着“危险,勿进”的信号,结果一跳下来,根本名不符实。
莫不是年久日深,功效都变质了么。
商月沉吟了下,道:“这井的来历其实也古怪,六百年前,突然就在月牢深处现了形,这之后,每一个坠井之人,都就此消弭了踪迹,他们不曾出现在幽冥,也再不曾回去过。”
“虽无法就此断言它所谓能‘断尽轮回’的真假,但看进去的人,确实无一人能回,大家渐渐也就默认了它雾迹所言,把它当作一口能断截轮回的凶井了。”
这么说来,这井的真正面目,其实竟没人知道,只因它自己在井口用白雾凝了“轮回尽断,鬼神弗论”八个大字,掉进去的神仙又确实再没个出来的,于是便在众仙心中坐实了那八个字,自此流传作轮回井了。
而且,听说那井是六百年前突然出现的,璃音脑中有什么模糊的念头闪过,但要细想,却又抓它不住。
她摇摇头,思索着说:“说不定它原本就是这个作用呢,只是故意给自己弄了个吓人的幌子,免得想回去的人太多,大家都来跳井。至于之前坠了井的那些人,他们回到了过去,与过去的自己相融,永远留在了过去,所以在‘现在’的人看来,他们便是消失了,且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她忽一滞,抬起头来,望向商月的眸中渐渐蓄起了水光:“你……”
原来即便疤痕不在了,可那个未经苦痛、事事天真的月宫少主,她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而他只是温眼看着她,笑了笑,说:“我没事。”
这怎么能算是没事呢,她咽下喉头那些酸苦的愧惭,从躺椅上直起身,认认真真看他的眼睛,说:“其实你嘴上说要我跟你走,但凭你的性子,又怎么可能真放着昆仑那么多条命不管,最后也只是把我关起来,又准备一个人去扛那些事吧。”
看他一脸被说中的样子,璃音一抿唇,终于说出了前世一直想说,却始终没能对他说出口的话:“所以我不会跟你走,也不想被迫躲在什么地方,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留下来,再多再难的事,我们一起面对,这样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