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宋璟和阿沅吃了两碗孟阿婆送来的乳糖圆子,趁着天色还早,匆匆赶往谢府。半月之前,谢玹托陈柏传来口信,让宋璟在今日去谢府私塾。
宋璟正好顺路送阿沅和冬娘去了金粟庵,然后又从金粟庵到了谢府。
谢府的私塾在西南角的一个两进两出院子里面,院子名叫“正心斋”,一进去便可以看到孔圣的塑像与牌位,一个书童打扮的年轻人从宋璟手中接过六礼和束脩,又引导宋璟在圣人面前磕了头,之后才进了内院。
“这位是学堂的吕先生。”
一个四五十岁、身材清瘦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着宋璟,宋璟今日穿着刚做的冬袍,自从进京之后他个子又窜高了不少,冬天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显得臃肿。
吕山桥摸着胡子点头道:“你就是宋元澈,倒是长得一表人才!送来的文章我也看过了,小小年纪文章却十分老道。”
宋元澈?
宋璟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回了个“是”,如今自己名字已经是宋元澈了,宋璟已经“死”在堑山中了。
“你就先坐在左首第二排吧!位置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宋璟环顾了一下四周,学堂中只有十几人,大多数学子看得出来非富即贵。
“哎哎!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走的谁的门路呀?”
宋璟一回头竟然看到了谢仰春,惊讶道:“仰春兄,原来你也在这里读书!”
“咳咳咳!学堂之上不可嬉笑喧哗!我知道你们当中,大多数都是官宦子弟,也有平民弟子,有人已经有功名在身,有人还是白衣,还有些人就是来应付差事的,但吕某既然在此任教,便一定会一视同仁。”
谢仰春低声对宋璟说道:“应付差事说的就是我哈哈!”
宋璟看着谢仰春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禁感叹真是每朝每代都有不爱上学的熊孩子。
“今日我们讲昨天布置的策论,那个新来的,题目已经在你桌上了,你且先写着,散学了我与你细细讲。”
谢家私塾平日里只开半天,到了午时便散学了,不然上一整天的课实在是累人。
等吕夫子给宋璟讲完题,宋璟这才明白为什么谢玹要他来这这里上学,比起夏濯教授的知识,吕夫子对如何写科场文章更加得心应手。
或许是长年写字的缘故,吕夫子双手的关节都有些变形,他用自己崎岖的手指点着宋璟的文章,语重心长道:“你这篇文章,破题精当巧妙,但是中间的论述却有些似是而非,结尾也显得有些仓促。你年纪还小,能写成这样已远超同龄学子,但若不能继续打磨,难免会落于下乘。好了,你先回去吧,仔细想想我说的话。”
宋璟心中感激:“学生知道了。”
已经散学了,学堂的学子已经走了大半,谢仰春正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还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学子扎堆在一起,不怀好意又斗志昂扬地看着自己,一看就是想找茬的,宋璟就装作没看见。
“那个新来的,叫什么,宋元澈的。你给我站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华服少年忽然喊住了宋璟。
谢仰春凑到宋璟耳边说道:“这人是谢府的嫡次子,叫谢羽的,为人飞扬跋扈得很,被国子监除名了,这才窝在自家的私塾里面。”
既然是谢府的嫡子,自己又在人家府上读书,宋璟只好不情愿的见礼:“在下宋元澈,见过谢公子。”
“别给我在这里装什么斯文样子。听说你是谢玹荐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谢玹还有你这一门亲戚呀?”
谢羽十分轻佻地拍了拍宋璟的肩膀,不怀好意地上下看着:“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不会是谢玹养的小倌儿吧!”
宋璟看着谢羽那双细长眼睛,打心底里面觉得厌恶,他死死地盯着谢羽,将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来:“谢大人是朝廷重臣,还请谢公子慎言。”
“还朝廷重臣?原本他在我谢家,连洒扫的下人都不如。我凭什么要怕他?”
谢羽毫无忌惮地讲这些贬斥谢玹的话说出口,宋璟气得怒火中烧,连一旁的谢仰春听到这话都捏了一把汗。
谢仰春低声骂道:“这谢羽是不是疯了,别人骂骂谢玹忘恩负义也就算了,他自家人怎么骂起自家人了。”
宋璟必须要替谢玹出这口恶气,撇开自己与谢玹的师兄弟关系不说,毕竟在这个学堂里,众人皆知自己是因为谢玹的关系进来的,若是此时谢玹被人贬低自己不出头,以后在这学堂之中只会更加难过。
宋璟正要上前理论,只见身旁快速走过一个人影,一个巴掌“啪”地一声落在了谢羽的脸上。
“混账的东西!陛下亲自任命的二品大员,也是你能辱骂指摘的!”
“二二叔,你怎么来这里了?”
谢椿怒骂道:“我不来这里,怎么知道你竟然敢说这样的混账话?你自己不思进取也就算了,还胆大妄为、口无遮拦,当初就不该拦着你父亲把你送回老家。”
听到“送回老家”之后,谢羽明显有些害怕了,不停地告罪求饶。
谢仰春在一边偷笑:“宋老弟,你看谢羽那样子!”
谢椿对着谢羽骂道:“给我滚到祠堂跪着去,你父亲回来了自会处置你。”
看见谢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宋璟正准备要走,却被谢椿叫住了。
“你便是子任母家的远亲?”
宋璟第一反应是“子任是谁”,但是随即反应过来“子任”应当是谢玹的字。
“在下宋元澈,是谢玹谢大人荐到谢府学堂的。”
谢椿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之后便让众人离开了。
谢椿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乍一眼看上去仪表堂堂,但是仔细看他走路的样子却能看到他的左腿微瘸,他的身子一直向□□,竭力保持正常的走路身形。
已经快午时了,宋璟正在去金粟庵接阿沅回去吃饭,却被谢仰春喊住。
谢仰春故作生气道:“那日在大成殿,你我相遇也算有缘。我都告诉你我与谢大人同宗了,你却没说你也是谢大人的亲戚,你可太不够意思了。”
“在下与谢大人只是远亲,早已出了五服,是谢大人看在我父母皆丧的份上,才对我多加照拂。初到京都,不敢借着谢大人的名头太过招摇。”
谢仰春一边笑着一边一把搭在了宋璟的肩头:“你小小年纪怎么像个老学究似的,左一口‘在下’,右一口‘不敢’的。以后跟着哥哥我,可千万不要这么生分,咱俩这么有缘,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在京都我罩着你!”
宋璟其实很喜欢外向奔放的人,只是在陌生的环境中,对外人总是警惕更多些,不敢轻易将真心交付。不过,谢仰春倒是很合宋璟的性子。
宋璟轻松地笑着道:“那以后就多仰仗仰春兄了。”
“上午闷死了,中午咱兄弟出去玩儿去!”
宋璟摇头:“不行,我要去接我妹妹回家吃饭。”
“你还有妹妹?”
“是。”
谢仰春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最烦小女孩了,你自己去吧!”
宋璟心想:上次还迫不及待地去章台路找姑娘,这会儿又说自己烦小姑娘,这个谢仰春可真奇怪。
走到金粟庵,宋璟发现阿沅正领着一群小姑娘蹦跶着帮忙施粥,原来金粟庵每逢立冬日都会给穷人施粥。
明境师太每递出一碗粥,便念一句佛,来这里领粥的都是京都中的乞儿和流民,拿到粥之后便感激涕零到墙角喝起来。
宋璟来了便也与阿沅一起帮忙,只是宋璟是男子不方便进庵堂帮小尼姑们煮粥,便在外面做一些搬搬抬抬的活儿,一直忙活到未时过半才结束。
明境师太和蔼地说道:“既然是阿沅的兄长,便留下一起用些斋饭吧!”
金粟庵后院中央是一棵银杏树,深黄浅黄的枝头上挂着鲜红的祈福绳,风一吹,明艳的黄色拽着红色一起簌簌作响地摇晃起来。
庵堂里面的斋饭也是粥,配着玉米窝头和芝麻油拌的野菜。
明境师太拨弄着念珠念了一段经文之后,和缓地说道:“今日有劳大家了,还请用斋饭吧!”
斋饭吃着很是爽口,庵堂里面的檀香也静心。阿沅不像在家一般随意,文静地小口小口地吃着,宋璟也低头慢慢地咀嚼着,生怕一个不恭敬冲撞了佛堂的宁静。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闹嚷嚷的嘈杂声,车歇架马嘶鸣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个小尼姑也着急跑了进来,找到了明境师太:“师太,宁国公夫人带着女儿来上香了。”
明境师太并未搁筷,慢条斯理地说:“何必惊慌,你们自招待便是。我用完饭便去!”
师太走后,宋璟和阿沅在院子里面的水井旁洗碗筷,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娇俏的少女的声音:“那里怎么有个男人?你们庵堂也收男弟子吗?”
明境师太:“阿弥陀佛。那位公子是我们这里一位小善众的兄长,今日帮我们劳作,因此留他用了斋饭。顾小娘子,穿过这个院子便到佛堂了,还请到里面饮一杯清茶吧!”
顾逢意点了点头,随即吩咐丫鬟拿来一个小臂长的八宝莲花结的络子,然后指着小尼姑慧念道:“你,帮我把这个络子挂到这棵银杏树的最高处!这是我为我父兄祈福特地制的,一定要挂到最高。”
慧念战战兢兢接过络子,面露难色地望向师太。
师太念了一句佛道:“庵堂都是女子,又没有可以攀高的梯子,还请顾娘子见谅。祈福只在心诚,您只要将这络子系在树枝上,不拘高低,都能心想事成的。”
顾逢意被母亲拘束在家中十几天,才将将打出这样一个像样的络子,本就是想挂在最高处回去好向父亲撒娇邀功的,如今挂不上去,她怎么肯?
“我偏偏要往高处挂,我就不信挂不上去,你们就算怕上去也必须帮我挂上去!”
慧念吓得跪倒在地,只能一个劲地告罪。顾逢意见不能如意,气得让人撵她上树。师太在一旁劝阻也没有办法拦住这个刁蛮的公府千金。
“让我来吧!”
顾逢意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少年从银杏树后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月白的圆领襕衫,似乎是新做的,料子不过尔尔,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富家,也不是什么宦门子弟。不过倒是长得不错,眉目清秀,彬彬有礼的样子,应当是贫寒之家的书生。
“那你去吧!挂好了本姑娘有重赏,若是弄坏了我的络子,我一定叫我爹爹把你丢进大牢。”
听到顾逢意的恶毒之言,阿沅不禁为宋璟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宋璟在山间生活时,经常在树上爬上爬下摘果子吃。宋璟攀缘着树枝,三两下就爬到了树顶,他挑选了一根足够结实的树枝站了上去,将红色的络子系在了顶端的枝桠上。
宋璟下来之后发现自己刚做的衣服被划破了几个洞,正在心疼不已,顾逢意直接将两个银锭丢在了地上:“做得好!本姑娘赏的,再去做一身衣服吧!”
顾逢意满意地看了一眼最高处的络子,带着丫鬟仆妇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阿沅气愤不平地盯着顾逢意离开的背影,又看见慧念还跪在地上哭。
宋璟苦笑一声,正准备将地上的银子捡起来,阿沅大喊一声:“哥,你不要捡她的钱。”然后把地上的两锭银子踢到远处。
“她的脏钱我们才不要呢?”
阿沅哭着说。
顾逢意扔在地上的钱让阿沅感受到了浓浓的羞辱的味道,这种感觉不是害怕、不是痛苦,是极度的委屈和无可奈何。
宋璟为阿沅擦去眼泪,安慰道:“钱是没有干净肮脏之分的,能买到粮食填饱肚子的都是高贵的钱。我们家虽然不缺钱,但是总有人缺钱饿肚子的。我们把这些钱给有需要的人不是更好吗?”
宋璟知道阿沅难受,来到京都之后,他们其实生活在一个很宽松的环境当中,一个因为谢玹的庇护而没有外界风雨的地方,如今在京都看到了真正的权贵,才知道阶级之间的差距足以碾压人的尊严。
就在阿沅逐渐停止抽泣的时候,慧念早已将两锭银子捡了回来:“宋公子,今日多谢你为我解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银子对国公府的千金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却足够普通人家过半年了。”
阿沅将头撇过去:“我们不要这个钱!”
宋璟也将银子重新退回到慧念手中:“天气越来越冷了,家中无米的穷人日子更难过。庵堂施粥也是需要花费的,这两锭银子还是交给师太安排吧。”
慧念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