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之城奎佩黎，据列车上的旅游手册说，是座非常热情的城市。

这座城的居民热不热情且先不谈，这儿的阳光倒是真的非常热情——维尔号抵达破浪城时正是中午，爱丽丝出了车站后没走几步就觉得自己要被阳光刺瞎了，立刻拐进旁边一间礼品店里随手拣一顶宽沿编织帽和蓝色太阳镜，顺手给羊也挑了一顶小帽子扣上，免得它又要闹脾气。

至于龙，祂此刻则变作小黑蛇搭在她的肩膀后，首尾则敷衍地藏到了她墨绿色的长卷发里，她之前让龙藏起来主要还是不想引人注目，但现在多了只羊，龙藏不藏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结账离开时，店员小姐笑容满面地说：

“五日后就是城里最盛大的海婚节庆典啦，祝您玩得愉快哦！”

闻言，爱丽丝也对店员小姐回以一个恰当的笑容，推开店门回到了街上。

海婚节。

如店员所言，现在街道上处处都是过节的装饰，所有人都在为快要到来的庆典做准备，此刻，欢快热闹的氛围已经要溢出来了。

“咩——”

与兴奋地东张西望的小羊不同，爱丽丝对热闹的庆典根本不感兴趣，只平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旅游手册上说，破浪城这个三年一度的节日已经延续了四百多年，如今它详细的起源已不可考，只知道，节日当日，在破浪城最大的斯忒德诺湾将会举行仪式：在神官和所有市民的见证下，破浪城的城主将会代表这座城市与海缔结某种“契约”，以祈求在此地出海的船只都能得到海的庇佑。

或许因为将这种契约定义为“婚姻”，经过四百余年的演变，海婚节的庆典对市民和游客来说也成了个大型婚恋平台，庆典尚未开始，街道上也已到处是甜蜜蜜黏糊糊的情侣，也有别着花朵等待邂逅的单身男女。

与之相对的，街道上还有不少穿着制服的队员，应是维护治安的治安队队员之类的，今年的游客应该会比往年的多，自然更加需要维护好秩序。

还有——

“老板，这个是什么？”爱丽丝停在某个卖烤鱼的摊位前，指着用网兜挂在摊位前的蓝色石头问。这一路走来，她在不少店门或者摊位上都看见了这个东西，仔细看来，这蓝色中还混着一点浅浅的红，很漂亮，但和华丽的庆典装饰可谓是格格不入。

“这是海神的象征，我们叫它‘厄罗诺’，”老板笑容满面地解释，“在出海的船只上挂上它，海就不会伤害我们，在门口上挂上它，海就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海神？爱丽丝凝视着那个“厄罗诺”，在她看来，这就只是一块漂亮却未经雕琢的石头而已。

更何况，莱瓦信奉的不是唯一神吗？就算确实存在像月之女神阿尔玛诺丝那样的异端，那也只是极少数人的狂热而已，怎么会发展到整座城市都……何况她刚才也确实看见了神殿，建筑气势恢宏，庄严圣洁，出入的信徒表情虔诚而恭谦，和希诺镇的完全不一样。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老板自然而然地补充道：“别误会，海神不是什么异端，祂可是唯一神的化身啊。”

化身？爱丽丝更困惑了，她来到这个世界有好几个月了，也算是走过了小半个莱瓦，可从没在别的地方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先不说其他人怎么想，大主神殿会承认这种说法吗？

她又想起了银发神官对这座城市的评价：不太安全。

“原来如此。”她识趣地没有再深究，指了指那个厄罗诺问，“那你可以把它卖给我吗？”

听到她的话，老板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板着脸说：“不行，这是绝对不能卖的。”他顿了顿，又看着她警告说，“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如果你想带走它，是会遭受噩运的。”

糟糕，踩雷了。

“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爱丽丝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只是我父亲最近似乎有想要出海的想法，我很担心他，所以……”

“是因为听说了那个航海家的事？”

“对。”

老板平淡地“哦”了声，显然这段时间来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惯不怪了。她这副担忧的模样让他想起了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女儿，不由得缓和了表情，叹了口气说：

“如果是为了出海，你可以去神殿……神官会告诉你要怎么做。如果你真的能得到一块‘厄罗诺’，切记，回到陆地上后，在离开这里之前，你必须将它归还至神殿，绝对不能将它带离这座城市。”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爱丽丝对老板笑了笑，找别的话题聊了几句后，在摊位上随便买了些吃食就离开了。她边思考边走，最后在附近小广场中心树荫下的休息长椅上坐下，心不在焉地将刚才买的食物喂给小羊吃。

因为她说了父亲要出海的话，那老板还非常热心地向她多说了一条破浪城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若是出海，最好只在一百二十海里内活动，这个范围内是绝对安全的，最远也不要超出两百海里。

爱丽丝摸了摸羊头，轻声问：“龙，你听说过厄罗诺吗？”

「没有。」龙说，「我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将诞生于海的造物称作‘狄拉赫洛’。」

又是造物。爱丽丝心里一动。

诞生于海的造物。

诞生于规则的造物。

她想起当时那本来不及翻开的《诸神诞生与陨落的时代》，又想，所谓“造物”，或许与她所知晓的神话传说中那些诞生于山川水泽的“神灵”差不多。

见怪物，皆曰神。*

「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在想，”爱丽丝看着小羊头上的帽子，“不同世界、不同起点的人类也会有相同的幻想和想象力*吗……阿嚏！”

树荫下本就阴凉，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她没忍住猛地打了个喷嚏，刚直起腰，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柔软东西便直接“啪”的一下糊上了她的脸——

她扯下一看，是一面旗帜。

上面的图案她也认得，是破浪城中的珀西诺德家族的家徽。

一个工人着急忙慌地向她跑过来，看样子是他正在广场上挂旗帜，不小心让突如其来的大风将旗子刮走了。爱丽丝将东西还给他，免得耽误他的工作。

珀西诺德。

爱丽丝不再看工人拿着旗子往回跑的背影，转而扫视了一圈广场，以及广场上整齐划一地飘扬着的珀西诺德旗帜。自离开车站后，她这一路走来，街道上处处都是这样的旗帜，可谓是毫不避讳地彰显着这个家族在此地的巨大影响力，仿佛在这里，连皇帝的权力也要屈居其下。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

按克莱斯特的说法，破浪城在帝国的地位非常特殊，不仅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更是因为它几乎完全独立于帝国的政治结构外——别的城市只有由皇帝任命委派的“市长”，与当地的魔法师协会会长互相牵制平衡，破浪城却始终掌握在珀西诺德家族手中，没有市长，也没有协会，跟一朵遗世独立的奇葩似的。直到三年前，二十七岁的索尔兹伯里·珀西诺德成为了破浪城的主人，这座城与帝国的关系、珀西诺德家族与皇帝的关系才有所好转，这列维尔号魔法列车便是证明。

在离开翡翠城的前夜，克莱斯特如此同她说：

“这个城市非常奇怪，它就像琥珀，看着晶莹剔透，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却根本无法从外面渗透进去，你能知道的，都是它想让你知道的。

“我不认为珀西诺德家族会突然转变自己的态度，他们必然在谋划更有趣的事情，所以，帮我找出这个家族、这座城市的秘密吧，霍兰尔德。”

且不论克莱斯特对这座城感兴趣的真正理由是什么，爱丽丝此刻更在意的是，如果它在政治上能独立于帝国，那在信仰上，它是否也会独立于大主神殿？

所以那银发神官对这里的态度才会那么奇怪吗？

她看向那面红与金的珀西诺德旗帜，默默地在心里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

珀西诺德家族。

破浪之城奎佩黎。

海神的象征厄罗诺。

延续了四百余年的海婚节。

她的视线落向左手手腕上的通讯手镯。

明天就是公会议的第一天，按过往的记录来看，这会议最快最顺利也要一个月才能结束，如果不想再被克莱斯特抓住行踪，她最好在一个月内查出点东西来交差，然后离开此处。

“美丽的小姐。”

一朵粉红色的花朵突然跳入爱丽丝的眼帘，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青年正佯装羞涩地看着她，见她向自己看过来，他说话时便多了几分刻意的结结巴巴：“这、这朵花送给您，请问，请问我能否请您……呃，喝一杯？”

啊这。

爱丽丝被他的演技尴尬到一时语塞。她按住突然兴奋起来的羊头，留意到青年的视线几乎是跟着那只在她手腕上晃荡的手镯在移动，顿时了然，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结婚了。”

“请给我一个机会，就算是当您的情人也好，我真的很喜——”

“你真的不要脸吗？”她没了耐心，直接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也冷了下来，“再不走我就叫治安队了。”

闻言，那青年瞥了眼不远处巡逻的治安队队员，没有再纠缠，却也不再掩饰脸上的不满和恶意，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等那家伙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龙突然问：

「爱丽丝，你结婚了吗？」

“怎么可能，我又没疯，不说这个了。”她边说边抻了抻腰，迅速将这个讨厌的话题抛诸脑后，将羊的牵绳往手掌上绕了一圈后站了起来，“再到处走走吧，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