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维拉妮·克里夫的第一位家庭教师其实是她的母亲,艾米莉娅·克罗。
维拉妮两岁那年,在她那不负责任的父亲扔下家庭出海后,她十五岁的哥哥丹尼尔便开始学着为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待她再长大一些,哥哥处理事务更熟练后,母亲便也有教育女儿的余裕了。
然而,母亲生病的时间总比健康的时间多,无论体力还是精力,都很难承受得起四岁的小女儿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最终,在母亲为了回答她的问题而累倒下以后,十八岁的丹尼尔疲倦地对五岁的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别再为难母亲了,好吗?”
那时候她说:“好的,哥哥。”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向母亲和哥哥问过问题。尽管后来丹尼尔也意识到自己伤害到了妹妹,但他还没来得及弥补就因为山难去世,只给妹妹留下了一只兔子玩偶。失去了孩子,母亲却忙得连悲伤都没有时间,更别说管她,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抚慰母亲的悲伤,干脆躲进父亲的书房里胡乱看书,到处探索,自娱自乐。
再后来,父亲从海上回来了。她对父亲毫无记忆和感情,她的父亲显然也是如此,于是她便知道,自己失去了书房这个藏身之处。
好在没过多久,父亲接到皇帝陛下的秘密传召,立刻动身去了帝都,甚至都来不及去神殿看一眼哥哥的墓碑;而她却在此时,拿着谁都不知道的备用钥匙再次打开了书房的门。
在书房的密室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口中的“人鱼宝石”。
一颗只有她手掌心大小、却泛着宝石光泽的……心脏。
她听见它说:
「触碰我。」
「品尝我。」
「吞噬我。」
「与我融为一体吧。」
……
之后发生的事维拉妮记不清了。等她醒过来,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而她的身体里从此多出了一道不属于她的声音:
「别害怕,我们是一体的,维拉妮。」
然而比起害怕,她更感到喜悦和兴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吗?”
朋友,她的第一个朋友,愿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从不会不耐烦的朋友。
好幸福。
再然后,父亲从帝都回来了。她本来还担心父亲发现人鱼宝石不见后会责罚她,但她没想到,父亲根本就没有发现。
好幸运。
所以,当母亲哀伤地对她说暂时没有办法让她入学、准备为她聘请一个家庭教师时,她非常懂事地告诉母亲:
“没关系的,我已经有老师了,它知晓世界上的一切知识,它会教我的,您不必为我忧心。”
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母亲看上去更伤心了,摸着她的脸对她说,一定会为她选个特别好的老师。
可怎样才算特别好的老师呢?
第一个老师,是个沽名钓誉的无能之辈;
第二个老师,是个敷衍了事的酒囊饭袋;
第三个老师,是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
第四个老师,是个动辄打骂的失德恶徒;
第五个老师,叫卡尔·罗登。
看见他的第一眼,人鱼宝石就同她说:「你要留下他,维拉妮。」
应该如何评价这位新来的老师?
父亲说他长了个好皮囊,背地里一定有无数情人;母亲说他温柔细心,想必对孩子很好;管家说他内敛却不失锋芒,会很容易吃亏;女仆长说他太懂得分寸,一定很难交心;安娜则觉得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认为他的脸会让他得到很多方便……
她也问过宝石,你怎么看待卡尔·罗登?
宝石却说:「他不该在这里,他是一个错误。」
维拉妮不理解,即使是之前那些愚蠢无能又道德败坏的家伙,它都没有用过“错误”来形容他们,那卡尔·罗登怎么会是错误?
她开始了对这位老师的暗中观察。尽管宝石说他是个错误,但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卡尔·罗登是个非常好的老师,会回答她的问题,会引导她去思考,耐心又有十足的分寸,和他呆在一起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真心地向神祈祷,祈祷这样的时光能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
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等维拉妮再清醒过来,那个穿着她父亲衣服的男人已经倒在了床榻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努力地侧过了脸,想要看清袭击他的人究竟是谁。而她站在他身侧,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扭曲而陌生的半张脸,看着他的血渐渐染红他那件绸缎睡衣,此时此刻,她只能听见耳朵里的嗡嗡声。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的母亲正一脸惊恐地捂着嘴看床上死去的男人。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父亲不应是这副模样。
这不是她的父亲。
发生了什么?
维拉妮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未能说出口便被母亲紧紧地抱住了:
“没事的,维拉妮,没事的,不要害怕,你什么事都没有做……”
在母亲颤抖的怀抱里,维拉妮渐渐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刚才,她正在给生病的母亲讲卡尔老师讲过的故事:
“她走进来,看到许久不见的‘外公’躺在床上,样子非常奇怪,与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于是她问,外公外公,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大呀?
你的嘴巴怎么这么大呀?
还有你的手……”
然后呢?
然后,喝得醉醺醺的“父亲”踹开门闯了进来,凶狠地将她直接推倒到地上踢开,又扑上去掐住了母亲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人鱼宝石在哪里?把它给我,我没耐心再跟你们耗下去了,快给我!
头晕眼花之际,倒在地上的维拉妮好像想明白了,为什么自父亲从帝都回来后,母亲的枕头底下就多了一把匕首。她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看向父亲那张涨得通红的、扭曲的脸。
人怎么能面目可憎到这种地步呢?
怎么能——
维拉妮看向那双死去的眼睛,他的瞳孔扩大了,视线早已涣散,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到其中的怨毒。
好恐怖。
是她杀了这个男人。
她全想起来了。
心脏跳得太快了,维拉妮有点想吐,但吐不出来。她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想抱紧母亲,却在看到母亲脖子上可怖的掐痕后,想起了他掐着母亲脖子时说的话。
所以,这一切是因为她偷走了宝石才发生的吗?
如果她没有偷走宝石,这个坏人就不会留在这里,她的母亲就不会受到这种伤害,她就不会——
她想起祷告时的话:“神在注视着我们。”
好害怕。
“对不起,维拉妮……对不起……”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得维拉妮很是难过。明明一切是她的错,是她连累了母亲,为什么母亲要道歉呢?
她摸了摸母亲的头,笨拙地安慰她:“妈妈……你不要哭……是我做错了事……”
她杀人了。
好害怕。
好害怕。
好害怕。
宝石忽然说:「去找卡尔·罗登吧,维拉妮,他有办法帮助你们。」
“卡尔老师……”
他会帮助她吗?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卡尔·罗登的房间,用力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霍兰尔德。”
三声敲门声后,门外传来“维拉妮”的声音,与躺在床上的维拉妮轻微的梦呓重叠在了一起。爱丽丝看了小女孩一眼,起身去给“维拉妮”,或者说,克莱斯特,开门。
这是他们的约定,在葬礼结束后的当天夜里,他会来找她好好谈谈。
“请进。”
克莱斯特直接走了进来。爱丽丝关上门转过身时,他已经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墨绿色的长大衣,束起的浅灰色长发,还有那张漂亮到自带攻击性的脸,爱丽丝这才注意到,这家伙的眼睛是浅紫色的。
她指了指不远处茶几旁边的椅子:“请坐吧。”
与此同时,黑鸟也从窗外飞进来,轻巧地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克莱斯特挑挑眉,跟在她身后走了过去。
“这是刚泡的茶,请用。”爱丽丝走到茶几旁,端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到了坐下的克莱斯特面前,“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的帮助,谢谢。”
现今,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神官已经验尸,棺椁已经下葬,就算事后有人发现棺中的尸体不是“查尔斯·克里夫”,那也只能是神殿监管不力,让尸体在下葬后被掉了包,和这家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客气。”克莱斯特呷了口杯中的茶,有些苦,“你不喜欢加糖么?”
“对。如果你需要糖……”
“不用。那你喜欢加什么?”
“什么都不加。”
“好吧。”
寒暄话说完,两人一时相顾无言。爱丽丝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直接问:“你说想和我聊聊,是想聊些什么?”
克莱斯特借着喝茶,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苦涩的味道在他口腔里溢开,他想,他确实不喜欢苦茶。
他放下茶杯,看着“卡尔·罗登”的脸说:“在开始之前,我更希望你现在能以你原本的人形来面对我,霍兰尔德。”
原本的人形?
爱丽丝想了想,变回了原本黑发黑眼的模样:“抱歉,是我失礼了。”从礼仪上来说,她确实应该给予这个帮助过自己的人尊重,她以他人的面目示人太久,竟然差点忘了这点。
克莱斯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性。他总觉得,在某种意义上,霍兰尔德与他很是相似,人类社会的规则与礼仪是他们惯用的伪装,区别可能只在于,他不得不处于规则内,而她却天然地处于规则外。
这也太狡猾了。
“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霍兰尔德。”他顿了顿,说,“不如说,我需要你。”
需要。爱丽丝不置可否,只想,是指需要龙血龙骨这类的特殊炼金素材吗?
下一秒,克莱斯特微笑着对她说:
“霍兰尔德,你来当我的继承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