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林方看着军医愈发紧皱的眉头,就知道大人的伤病又加重了。
“大人内伤未愈,又忧思过度……若再受重创,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就无法行走了,而且,大人的内伤在肺腑……除了好生修养,也别无他法……眼下大人每回上阵,别说舞刀弄枪,就单是骑马,他的脊背与腰,必定是剧痛无比的……”
把军医恭恭敬敬地送出了营帐以后,林方看着郑暮商苍白的脸色,默默地擦着眼泪。
“林方……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大人……您醒了……”
林方匆忙擦着眼泪,赶紧上前去察看郑暮商的脸色,还是白得像纸一样……
“大人……属下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您吐了好多血……更何况,军医还说……”
郑暮商又低咳了好一阵,这才缓缓道来。
“林方,传令下去,班师回朝,不要因为我滞留在此,也不要走漏风声,若是羽罗趁我病着,杀个回马枪,你我都抵挡不住的……”
“可是……”
“别可是了……不要节外生枝,一切回京城以后再说”
很快,捷报就传到了朝堂上,皇帝得知郑暮商率兵班师的消息,心中一直悬着的那把利剑,终于暂时放下了。
散朝以后,六王爷却仍忧心忡忡。前两天王妃独自一人回京,他在父皇那里就险些没有过关,而清月更是着急上火,跟他说了好多郑暮商过去对孟家的所作所为,让他今后不要再与郑暮商走得太近。
可是这又如何可能呢?他少年时就跟随郑暮商,朝中上下人人皆知他视郑暮商为师,更何况,他能在诸多皇子中得到如今的地位,多半也离不开郑暮商的关系。
“王爷,若您还视蓁蓁为妻子,就应与我同仇敌忾!郑暮商亲口对我说,我爹的死与他有关……还是说,王爷真的要娶关梦云?“
清月已然带了哭腔,赵东昱一时间有些无措。
“蓁蓁,你明知道我不愿娶她的!可是,郑大人于我,甚至比父皇还要……”
“还要怎样?你不想站在我这边,就别再费口舌解释这许多了……”
清月头也不回,画竹见自家小姐气冲冲地跑出王府,也跟了上去。主仆二人一直跑到孟府,画竹知道,这么多年,只要小姐一有什么烦心事,就会往这里跑,每次都是坐上大半天,也不同人讲话,就是枯坐着。
“小姐……咱们回去吧……只怕王爷这会儿到处找你呢”
……
一月后。
班师回朝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直到郑暮商进了宫,孟清月也没有跟着六王爷一起去迎接。
“小姐……您应该去的,就算不为了郑大人,那您就真的不怕关小姐后来居上吗?原本您同王爷怄气,王爷也不会跟您计较的,可是……可是这都一个月了,您是没瞧见,王爷和关小姐谈笑风生呢……”
郑暮商在迎接的朝臣们中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虽然林方扶他下马,可是腰和脊背仍是一阵刺痛。
“大人,这一路真是辛苦了……您……”
与郑暮商多日未见,又碍于孟清月三番五次的警告,一贯爱亲近郑暮商的六王爷也欲言又止。他是有些愧对于郑暮商的,毕竟,他娶关梦云一事,可以算是板上钉钉了。一来,他不想伤了清月的心,若是再去求郑暮商帮他转圜娶关梦云一事,清月只会更生气他与郑暮商仍交好;二来,一旦真的娶了关梦云,他又怕郑暮商会怪罪他对清月不专。
“微臣拜见王爷……”
一张字条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赵东昱手中,郑暮商仍面不改色,与其他的朝臣一一寒暄。
【男儿自有鸿鹄志】
陪郑暮商在御前复命后,赵东昱才悄悄打开了字条。他知道,这是他的太傅在告诫他,男儿应有更远大的志向,至于儿女情长,不应遮蔽鸿鹄之志而成为现下的重点。更何况,他身为皇子,亦不可不为今后的道路积蓄力量,和关家联手,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不利之处。
正欲出宫的郑暮商,在宫道上碰到了来寻赵东昱的孟清月。两人眼神交汇,孟清月却视他为无物。
“微臣见过六王妃”
郑暮商弓着腰,仍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一言不发。
等孟清月走远了,林方赶紧扶着郑暮商起身,暗暗地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大人,王妃这回也太狠心了……就算是与您置气,也从不会不顾您的身子……“
“她这是恨,不是置气。她恨我,是早晚的事……尤其是在王爷再娶关小姐这件事上……不过,这是她必须经历和平衡的事,她身为王妃,总要长大……“
第二天,郑暮商和朝臣们一样早起上朝。可是林方却眉头紧皱,一脸担忧恐慌的模样。昨夜里,郑暮商因为旧疾难受得一夜未眠,寝衣被虚汗浸透,整个人虚弱得根本下不了床。可是天还未亮,却又强行起身,叫下人帮他穿好朝服。
“林方,若我因为打了胜仗就不去上朝,恐怕明日参我的折子就会堆满皇上的案几”
林方仍是一脸不满,可是又不得不遵从郑暮商的吩咐。
“那叫人把轮椅推过来总成吧?大人现下还是要保重身子才是”
郑暮商刚穿戴好朝服,屋外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待到下朝时分,宫道上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林方看着寸步难行的轮椅,气恼得直踹雪。
“林方,不可放肆……我走就是了,不过就是下了点雪,没什么的……”
雪足足有一两寸深,要是步行出宫,别说官靴了,就连官服也会被打湿。
“大人,不如先去王府歇一歇吧,等雪停了,我再差人用轿撵送您回府……”
赵东昱好意相邀,一来是体恤郑暮商身有伤病,二来是,他实在是太想缓和清月和大人的关系了,不然一直这般僵持着,何时是个头啊……
“微臣多谢王爷,只不过,微臣还要回去忙着太学的校雠工作,今日就不去叨扰了…”
说罢,郑暮商兀自踏入雪中,渐渐地,他的背影在赵东昱的眼里幻化成一点深红落在一片皑皑的雪地之中。
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
没过多久,关梦云就正式入了王府,成了六王爷的侧妃。因着关家对嫡女的婚事分外重视,所以一切置办比当初的清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姐…她也太不把尊卑放在眼里了,您可是正妃,她的婚仪怎能越过你?”
“画竹,关姐姐有好家世,我背后如今是空无一人,如何比得?”
画竹怯生生地,想说什么却总是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可是…小姐…您不是还有…”
“我听林方说,自从京城里下了初雪,郑大人就病了好些日子了,都没法起身上朝…”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按理说,王爷纳侧妃,他也该到府上来拜贺的…”
孟清月对着铜镜失神,她有些怅然若失,因为从今以后,她的昱王爷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安心独享的东西?
倏忽间,想到什么似的,孟清月才反应过来。
“画竹,你说什么?郑大人他…病了?”
“是啊小姐,听说病得不轻,林方说郑府请了好些郎中,可是郑大人就是不见好…”
婚仪在即,作为正妃,她要受关梦云敬茶叩拜,不得离府。可是,此时此刻,府内越是热闹,她心里,就越是想去见那个人,那个卧病已久却又让她无法释怀的人。
婚仪过后,她想到王爷与关梦云洞房花烛,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来去。于是就悄悄换了便服,去了郑府。
“…王妃?您怎么来了…”
林方看到孟清月风尘仆仆的模样,有些吃惊,今日不是昱王府的喜事吗?她怎么得空跑了来?
“大人…他怎么样了?”
“哎…还是老样子…”
“我去看看他”
解下披风扔给画竹,孟清月轻手轻脚地进了郑暮商的卧房。
扑面而来的是满屋子弥漫的药味,郑暮商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
“咳咳咳…咳…王妃?”
孟清月才抚上他的鬓角,他就醒了,断断续续咳了很久以后,才对她抱拳行礼。
“王妃…这儿不该是您踏足的地方…”
“咳咳…林方…送王妃…回…回去”
不知怎的,孟清月泪流满面,似乎压抑了很久的感情终于有了出口。
“你就这么在意名节?我身为王妃,踏足朝廷重臣的卧房,便会污了你的名节是不是?我知道你会说不是,你会说,这关系的是我的名节…”
“我当初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送我入宫,只知道你是我在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你让我入宫,我可以为了你入宫…”
“后来你也默许了我和王爷,可你也没有接我回孟府或者郑府,而是让我从澜烟阁出嫁…其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嫁给王爷就注定不能与他恩爱两不疑…”
“郑暮商,如果你在骗我,我父亲的死与你没有关系,你只是想以此把我推得远远的,让我在这深刻入骨的爱恨情仇里历练,那我可以理解,毕竟我和你无亲无故,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还了我父亲对你的知遇之恩了…可是,如果你没有骗我,我父亲就是你杀害的,你为什么不把我斩草除根?你就不怕我找你报仇?”
郑暮商,为什么我对你又爱又恨?
“若微臣骗了王妃,王妃是在怨微臣没有替孟兄尽好嫁女之责,让王妃今日输了脸面……若微臣没有骗王妃,王妃是在恨微臣将王妃推到今日这般境地,让王妃觉得认我这个杀父仇人为亲比身死还痛苦”
“既然王妃左右都是怨,若王妃要报仇雪恨,微臣残生,也很快能…如王妃所愿了…”
“郑暮商,从前有你在,我不会觉得害怕,现在,你让我还能去哪儿呢…”
似是力竭,孟清月竟然倚着柱子晕倒在地。
郑暮商惊慌失措,好在郎中一直在府内,很快就来了。
将孟清月安置在偏殿后,郎中仔细地诊了脉。
徐徐,郎中笑道。
“大人不必紧张,王妃啊,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