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上,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的人漫步在河岸。黑色浑浊的河水顺流而下,汇入遥远的世界树根系。
根部被黑河河水侵蚀,冠部也被燃烧殆尽。处于二者中间作为枝干的那位神明想必也已经陨落湮灭。
灰衣人路过空荡荡的扁舟,路过被付之一炬的园林与孤城,路过满是低声絮语的无人之境。
最后他来到了河流的源头,七十二柱鼎立,目送着这位客人带着风尘迈入刚翻新不久的古老宫殿。
守门人也没有阻拦,只是懈怠地抬起眼皮子,瞅了一眼,呓语般地嘟囔道:“这次又是哪来的神经病……”话还没说完,又睡了过去。
进殿之路走了一半,一根红绳突然拦在了去路上。灰衣人抬脚,硬生生踩了过去。红绳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了一股烟,逃到了殿后。
“呜呜呜,阿黛尔,他欺负我!”
正殿的布置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中间穿插了一座金丝作画的屏风。上面雨烟袅袅,与外头的荒凉诡异大相径庭。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手牵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看来那人就是所谓的“阿黛尔”。
只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伤害。
“我来找你们的主君。”灰衣人一点也不客气地绕过屏风,直冲王座。
阿黛尔冷着脸,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衣领,直直地丢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在更加刺耳的尖叫声伴奏下,小女孩化作了千万条红绫,首尾密密麻麻地缠上房梁。至于中间,不绑上一个穿灰斗篷的不速之客都不好意思。
阿黛尔踩着高跟长靴一步一步走近,用刚做的樱粉色指甲掐住客人的脸庞。他用最温声细语的声音和最精致可人的脸蛋问道:“一个冒牌货,怎么好意思来扰殿下的清净?”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谦和的面容。他死死地盯着这位冠以“色|欲”之名的魔神,不曾移开过视线:“我谨此代表谭继,曾经的全知之神,前来求得世界树的一枚新芽。”
美丽的魔神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扯走了一段红布,退到了殿外。
在真正的谭继从镶嵌副本温泉旅馆出来后,就交代他来到了界碑的另一侧。夜曼曼执意要去的地方是刀山火海,为此必须准备好后路。只是他没想到坏消息来得这么快。
身为记忆体,他拥有谭继的外貌与一部分力量,实际本体却是夜曼曼。他是【妄想症】的产物。那一次,夜曼曼差点永远徘徊在一个吞噬精神的梦境里。
记忆体不是没有想过反杀。可弑神的代价不仅他要承受,作为本体的夜曼曼也要一并遭罪。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真不知道继承了神明的理性的他,是该庆幸还是该唾弃。
但是,拿到新芽以后就不一样了。他可以以此为威胁,让本体远离那个自己的参照物。然后等到本体寿命告罄,他就可以获得永恒的自由!
该死!他感觉到本体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得赶快找到世界树的新芽。虽然被焚毁成了那个鬼样子,不过谭继说有种子就是有吧!
挣脱了红绫,冒牌货急冲冲地来到了殿前。
“上来。”王座上的人背对着大殿,声音低沉,难以辨雌雄。
等到他上去以后,才发现高台之上的并不是什么王座,而是一盘棋局。棋盘的三面,都坐了一个人。他没有办法区分刚刚发话的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坐。”北边的人笑着邀请道。
他有着一对比金鳞更暗沉的金色眼睛,好似流转的琥珀,温和而亲人。
“谭继”应声坐在了东边的位置上。
“殿下,这步棋应该这么走。璟这是在请君入瓮,别着了他的道。”西边的人正在同南边的人出谋划策。
看来这个殿下连搭理他的心思都没有,一门子专注于和臣子的棋局。
“臣子”连忙摆手,眼睛似一轮弯月:“我可不是什么臣子。按照约定,她要是输了,殿下就是我的了。”
什么鬼?!他到底说的是头衔还是坐在对面的殿下本人?“谭继”思考的本能突然占据了上风。
好在进一步胡思乱想膨胀之前,南边的殿下抬眸,冷冷地看着说胡话的家伙。
“好好,我知道错了。我是殿下的,这下可以了吧?”璟嘴上跑火车,下棋却毫不留情。“死局,又是我赢了。”
“结束了。”殿下起身,拍了拍裤腿,“想来兄长应该很闲,就让他去跑一趟送过去吧?”
“我代表全知之神,前来请求一枚世界树的新芽……”“谭继”再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殿下侧过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以为我是让人去送什么的?”
居然这么好说话?一下子,他紧绷的全身都松懈了下来。还以为传闻中的恶魔之主凶暴无常,嗜恶无度,会非常难对付。
正当记忆体准备起身的时候,殿下缓缓地与他拉进了距离。
难道她也对这副皮囊感兴趣?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时,一股极度厌恶的感觉包裹住了全身。他的肉|体,他的存在,他所被赋予的意义和能力,都陷入了漆黑之中。
“你就是谭继用来交换新芽的筹码。既然是全知之神的分|身,为什么想不明白这一点呢?”恶魔之主歪着头,把分解后的产物装进一个遮光罐子。
晃动着罐子里的成分,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等等,别去叨扰兄长了,我亲自去。就当帮谭一个忙好了。”
黑鸦回到家中时,沙发上已经坐满了客人。
曾经的全知之神,重新冠冕的恶魔之主,还有一筹莫展的魔女W。
还没等他开口,晚就先开始抱怨起来:“我一打开画室的门,外面的玻璃栈桥全没了,门外还留着两具尸体。现在他们两个又威胁我让两具尸体复活。我是魔女,不是阎王爷,怎么可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那不是尸体,是我的未婚妻。”谭继纠正道。
“另一具也不是尸体,是一个活死人。”殿下也纠正道。
“总之我就是做不到!”魔女W崩溃道,“还有你,是不是修改了我的存在!”
看来记忆体被残忍杀害的影响不小。换做平时,晚早就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人都给轰出去了,包括黑鸦。
“我来吧,剩下的之后再和你解释。”黑鸦拥抱了自己的另一半后,上楼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实验室。
“抬进来吧。”
黑鸦的眉头差点就要打出八百个结了。
“这具女尸……夜小姐,植入世界树的一部分后,按理来说就能过渡部分世界树的权能,但是她一点征兆都没有。我无法判断手术成功与否。”
“至于这具男尸……活死人,依照界碑的标准,他还活着,而且持有黑河过去的权能。问题就在,为什么他的神经和肌肉嵌进了这块冰里?我第一次看到活着的部分不停得吞吃冻伤坏死的部分然后反复再生的。不找到融化冰棱的办法,他会一直内耗,直到真正死亡。”
殿下扒拉了几下伤处,毫不顾忌谭继如炬的视线,问道:“他们都是被冰棱刺伤的,为什么只有这个人类的冰棱化了?”
黑鸦被点明了关键,眼前一亮:“这是魔女M的术式。冰棱需要不停地吞噬生命力来消耗。”
三人相顾无言。
“我们这里谁算活的?”
“谭?”殿下小心翼翼地推举。
“我早就不是神了,灵魂既不永恒也不入轮回。黑鸦?”谭继又把皮球踢给了主刀。
“脱离了时钟,我也是一个依附于界碑的孤魂野鬼。赭你呢?”黑鸦又看回恶魔之主。
“别看我。就算被解开了封印,我也还是独立于循环之外的混血。”赭抱着双臂,束手无策。
三个人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问问金鳞?”谭继提议道。
金鳞攥紧拳头,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的怒火,站在黑鸦家的实验室里。
“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是活的了吗!”
“哦哦,不好意思,忘记你被家族背叛做成标本祭拜了。”恶魔之主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你呢,你也不知道?全知全能的神明?”金鳞质问着谭继。
“我知道,你也算是曼曼的祖先。婚后恐怕还得叫你长辈。”谭继悠悠地说道。
金鳞简直要被这种超级加辈的行为气死。就算他存在了几百年,也永远29岁好吧!怎么听起来好像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头子!
“行了,把庄遥生叫醒吧,他自己应该有办法解决。”金鳞看着这些无可救药的家伙,还是选择了让医者自医。
庄遥生攥紧拳头,尽可能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坐在手术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个全副武装的非人类。
“下刀的是我,为什么你们穿着手术衣戴着橡胶手套?”
“你们人类手术的时候不是有无菌环境嘛!我们尽量还原一下。”黑鸦调整了一下手术帽,看起来非常专业。
“麻药。”庄遥生提出要求。
“没有。”三人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庄遥生:“?”
赭解释道:“我们不对活体作干涉,也没有你们人类进行活体治疗的道具。”
“现代医学。”庄遥生纠正道,“但是你们有手术刀,还是柳叶可替换刃的。”
黑鸦紧张地挪开了视线。
“所以你们会解剖非人类的尸体。难怪对救治一知半解。”也不知道庄遥生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不过就算他嘴上话多,手上也没闲着。锋利的刃精准地切开了与冰棱相隔的组织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冰棱完整地取了出来。当然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也把在座的和不在的数落了个遍。
这是一种转移注意力减轻疼痛的方式。自然也没有人责备他。倒不如说,完成手术本身就是一个壮举。
结束包扎后,庄遥生用衣服就地包了个枕头,睡在了手术台上。
“晚安。我恢复一下。”
黑鸦和赭走出了房间,面面相觑:“这也是现代医学的治愈方式吗?”
关上门后,谭继犹豫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或许应该叫做‘活死人医学’。”
“等等,金鳞是不是还在里面?”
谭继转身,想打开门,却发现已经被锁死。
“别试了,打不开的。我借用了丹塔里昂的权能【固定】,至少得是同等阶的权能才能对碰。”金鳞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我只是依照约定,取回寄存在他身上的三样东西罢了。”
“你答应我见一次只取出一样。”谭继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来不及了。”金鳞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不过作为见证者,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取走的是什么。”
“第一件,是你踏上界碑的资格。”一片黑暗中,只有金色的瞳孔格外显眼。他收回了曾经赋予伊亚哥捷的名字。
“第二件,是你与界碑另一侧的羁绊。”那把蝴蝶|刀,不知何时落到了金鳞手里,被轻松折成了两截。本来就是仿照真品做出的假冒品,金鳞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第三件,是我的心。在反复的轮回中,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你不再属于我。可是我却无法舍弃。所以我只能……”
赭的权能【绝对】终于强行破坏了锁,可是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被定格的一幕。
“那么,杀死自己的代价是什么呢?”她轻声问道。
“是痛与苦本身。”谭继关上了门,那是留给庄遥生充满爱意的最后的告白。
“金鳞做不到收回自己的心,所以把另一颗心也交给了他。”黑鸦沉吟道,独自继续去观察夜曼曼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