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鸣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商海听见他们在房间外和兰姐说着话，他隐约听见“大师”“超度”几个字。

他悄悄跟兰姐打听。兰姐说，子鸣的爸爸妈妈请来了一个有名的僧人，准备在子鸣去世后为他办一场法事，超度他的亡灵。

“我们这里可以这样做吗？”商海有点惊讶。

“为什么不能呢？”兰姐反而有点奇怪地看着他。“办一场法事能满足家长的心愿，抚慰他们的内心。而且，谁说这对离世的孩子一定没有好处呢？”

商海点点头。是啊，对于这些特殊的家庭来说，他们宁愿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旁人谁有资格否认？

正说着话，房间里传来子鸣和他的爸爸妈妈的说笑声。正在他们搬进来后还是头一次。商海的兰姐惊喜地对视一眼，进屋一看，三口人正开心地聊着天。看到商海进来，子鸣笑着看了他一眼，脸上尽是阳光，没有一丝阴霾。

当天晚上，商海接到一通电话。看到来电显示，商海吓了一跳。

“童欣？”

“是我。”电话那头果然是童欣的声音。

“你……”商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却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我来找你了。”童欣淡淡地说。

“什么？！”商海大惊。

“我现在就在医院外面。”

商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来北京了？”

“你没听见吗？我现在就在医院的外面。”

“……好，我现在出去找你。”商海挂了电话，抓起一件衣服，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在医院对面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商海熟悉的身影，他才终于相信童欣没有骗他。她真的来了。

童欣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素面朝天，看起来瘦了很多。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商海和她多年夫妻，竟也看不出她此时的情绪。

商海穿过马路，走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童欣反问。虽然语气不善，但商海却欣喜地发现，那个熟悉的她似乎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来的吗？是商淳告诉你我在这的？”商海依然有满肚子的问题。他最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来？

童欣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过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一个人抛开家人，逃避责任。”

商海无言以对。他早知道自己会面对童欣的责难，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所以你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童欣依然穷追不舍。

“当然不是！”商海连忙否认。“等我……”他认真想了想，说：“等我把现在这个孩子送走，我就回家。”

童欣眯起眼睛：“商海，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商海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开始有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来这里……这里有那么多孩子，每一个最后都要……”

童欣冷冷地笑了：“看来你比我还疯。”

“也许是吧。”商海突然觉得很平静。“一开始我也这么怀疑过。后来，我发现我的决定是对的。这些孩子……他们拯救了我……”

“那谁来拯救聪聪呢？”童欣的语气骤然尖锐。

商海低下了头：“你说的没错，我们已经没有机会拯救聪聪了。但是这里的孩子让我相信，聪聪现在已经摆脱了痛苦，生活在一个美好的地方。”

“你以为我不愿意这么相信吗？”童欣突然哭了。“我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在天堂，还是成了天上的星星，还是已经投胎转世成了别人的孩子……”

商海把她揽入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

“不管他在哪里，我们都依然能彼此感应……”

商海把自己梦见商子聪的事情告诉了她。

童欣红着眼睛说，她也经常梦见商子聪，但是梦里的他永远是那么痛苦……

“那是因为你用痛苦绑住了他。”商海轻声说，既是说给童欣，也是说给自己：“只要你愿意相信他现在很快乐，他才能真正解脱。”

“这就是你来这里得到的东西？”童欣问。

商海很认真地点点头：“是的。你也跟我一起吗？”

童欣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我……我不行。”

商海当然明白。当他刚来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恐惧。

“那你要等我吗？等我把这个孩子送走，我们一起回家。”

“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我回家？”

商海想了想：“因为这个孩子很特别，他很像聪聪。”

童欣明显颤抖了一下。

“他一直很害怕，但是我觉得我帮助了他。”

“他……也要走了吗？”童欣虽然不认识子鸣，却不由得为他担心。

“在这里的孩子都是要走的。”

童欣看着商海，眼神有了一些变化，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

“好，那我等你。”最后她说。

商海送童欣回了她租住的酒店，然后返回了“天使之家”。

子鸣一家三口的氛围完全变了。他们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子鸣总是不说话，他的爸妈也很沉默。现在子鸣突然变得开朗了不少，他的爸妈非常惊喜，觉得这全是“天使之家”的功劳，认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商海，你做的不错啊！”兰姐私下里笑着对他说。

“我没做什么啊！”商海有点惊讶。

兰姐意味深长地说：“你只要解脱了自己，就能解脱别人。”

原来商海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我真的解脱了吗？商海问自己。最近他不再梦见商子聪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失落。难道自己忘了他？他知道这不可能。也许商子聪看到商海得到了救赎，终于放心地离开了吧。

而子鸣终于也要离开了。那是一个晚上，子鸣正和爸妈有说有笑，突然眉头一皱，说了一句：“我痛！”然后便不再言语。

短暂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轻易被打破。当天晚上，子鸣陷入了昏迷，第二天凌晨，他停止了呼吸。

那是一个晴冷的冬日早晨，“天使之家”坐落的小小院落里来了几位僧人。他们在院子里燃起香火，身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凛凛寒风中，虔诚念诵《大悲咒》。子鸣的爸妈相拥着站在一旁，脸上的泪已经干了，神情平静。“天使之家”的所有人，包括沈大夫在内，也都参加了超度仪式。袅袅香火中，商海站在沈大夫身边，对她讲出了自己将要离开的打算。

沈大夫很平静，似乎早知道商海有此打算。她只是问了一句话：“你得到想要的了吗？”

商海心中一动。看着那些虔诚的僧人，耳畔萦绕着悲悯的经文，他的心灵从未如此清澈过。

“嗯，我得到了。我渡了人，也完成了自渡。”他轻声说。

“没错，渡人亦是自渡。”沈大夫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商海的话。

“祝你往后一切都好。”她伸出手。

商海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说：“如果世界上还是必须要有孩子早早离开的话，希望他们都能轻盈地离开。”

这便是商海留给“天使之家”，也是留给自己这段经历的话。

当天傍晚，他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天使之家”，来到了童欣租住的酒店。

见到商海，她就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叫子鸣的孩子已经去了。商海可以跟她回家了，她却没有想象中高兴。

“出去走走吧。”商海说。

童欣点点头。

夫妻二人走在北京傍晚的街头。天还没有全黑，街灯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两个人各怀心事，慢慢走着，路过一个路边的篮球场时，一个篮球突然蹦跳着滚了过来，停在了两人脚边。

“不好意思！”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跑了过来，全身冒着热气，脸上笑容灿烂。

商海和童欣愣住了：那分明是商子聪的脸。

商海愣愣地捡起那个球，把它递给男孩。然后，和童欣一起轻轻抱住了他。

男孩吓了一跳，站着没敢动。

两人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个陌生男孩惊讶的脸了。

幻觉终有破灭的时候，是时候放手了。

两人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男孩，转身离开了。

困惑又莫名感动的男孩抱着篮球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对夫妻蹒跚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天边如血的晚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