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子聪的身体状况一天天恶化下去。商海和童欣被自欺欺人的信念蒙蔽了眼睛,注意不到他身上细微的变化,但是商子聪自己却能感受得到。
那天他上完厕所,无意中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差点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他本来已经长出来的头发因为化疗再次掉光,额头黯淡,眼窝发青,脸颊凹陷,嘴唇发白,整个人简直脱了相,完全看不出一点青春少年的样子。
他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了,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在某一个瞬间,他有点恍惚,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一个魔鬼,正狞笑着伸出手来,要把他抓进镜子里。
他打了个冷颤,手臂发痒,下意识挠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刺痛。低头一看,原来是挠出血了。自从他开始服用靶向药物以来,他的身上长了很多奇痒无比的红疹子,他总是忍不住去挠,身上已经被他挠出了很多血道子。
他觉得有点头晕,两腿发软,这也是最近开始出现的症状。他扶着墙,慢慢挪回了床上,等到思维不那么迟钝,头脑清晰一点的时间,他就打开了手机游戏,任自己沉浸在那个没有痛苦的幻想世界。
“聪聪,没事少玩点手机,有这个时间不如用来多休息。”童欣刚从护士站回来,看见他又盯着手机看,忍不住提醒他。
商子聪闻言放下了手机,侧过身子背着她,眼睛看着窗外。
童欣把从护士站拿来的温度计塞到他腋下,过一会儿拿出来一看,眉头皱了起来:“又发烧了,不行,一会儿还得跟大夫说,让他开点退烧药。”
“妈。”商子聪突然轻轻叫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童欣还在盯着那个温度计,好像它坏了似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童欣举着温度计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
“好儿子,再坚持坚持,就快出院了,啊?”她的声音格外轻柔。
商子聪翻个身,面对着她。
“妈,”他碰了碰她的手,“我想回家。”
他的脸背着光,显得眼睛下的阴影愈发浓重了,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脆弱,像是回到了在她怀里的时候。
童欣忍不住扑到他身上,紧紧搂住了他。
“妈答应你,咱们一定尽快回家!”
商子聪的身体现在已经承受不了突然的拥抱,他胸口一闷,猛地一阵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童欣心急如焚,除了不停抚摸他的后背,什么也做不了。
等商子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昏昏入睡时,童欣拿了温度计还给护士站,径直去了康大夫的办公室。
康大夫正在看一份报告,听到门响,抬头就发现童欣已经坐到了桌子对面。他对商海和童欣已经很熟悉了,一见童欣的表情就知道她现在情绪很激动。
果然,童欣一开口就是连珠炮似的一串质问:“康大夫,你实话跟我说,我们家聪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们这次又住了快三个月了,钱也花了不少,怎么我看他的样子还是没多大起色?”
面对患者家属的质疑是每个医生的必修课,特别是儿科的大夫,而儿科肿瘤的大夫更是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压力。大部分人能接受年迈父母随着岁月流逝不再健康,但没几个人能接受正在青春大好年华的子女突患重病。自从康大夫成为一名儿科肿瘤医生的那一天起,他就见到了太多家庭的悲欢离合,其中最难让人接受的是人财两空:家庭掏光家底甚至负债累累,但人仍然没有能够救回来。在这种情况下,悲痛欲绝的家属们还会迸发出强烈的愤怒,将矛头直指医院和主治医生。
在心理上和患者的苦难保持距离是医务工作者自我保护的手段,但在商海一家的困境面前,康大夫依然有一颗柔软的心。只不过在情绪失控的家长面前,如何既保持专业,又安抚他们的情绪,这是极难处理的问题。
“聪聪妈妈,”康大夫温和地说,“靶向药物发挥作用需要一定时间,我们一直在密切观察。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商子聪的情况至少还可以称作稳定。”
“我不要什么稳定,我要他好起来!”童欣急得几乎拍桌子。
康大夫的眼里充满悲悯。“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手段和药物,请你信任我们。现在我们需要一点耐心。下周我们就会再做一次检查,评估靶向药物治疗的效果。”
“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我只想我儿子现在立刻就好起来……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难受吗?你懂一个做母亲的心吗……”说到后面童欣已经带了哭腔。
“我也有孩子,请相信,我懂。我们也确实在付出最大努力。”
“康大夫,给我点希望吧!”童欣不再咄咄逼人,此时的她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像一个溺水的人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
“等下周的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就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了。咱们一起期待一个好的结果吧!”
童欣花了很久才平复了情绪,慢慢走回商子聪的病房。商海对她去哪了,她只说跟康大夫聊了聊,说康大夫告诉她下周要再做一次检查。
“这一天天的,净做检查了。”商海也早就沉不住气了。
“结果一定会好的。”童欣既是说给商海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把所有的不安和怀疑狠狠咽进肚子里。
当晚,商子聪剧烈的咳嗽惊醒了商海和童欣。他们本来就睡不踏实,一听到声音马上就起来查看情况。商子聪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嘴里还挂着一丝殷红。旁边的监护仪上显示血氧饱和度降到了八十多。
两人大惊。商海立刻跑出去找护士,童欣扶他坐起来,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不停摩挲他的后背。
护士来了,先看了一眼监护仪,这时血氧指标已经回到了九十以上,因此她没太在意,只是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商子聪住久了,护士们知道他偶尔会有咳血的情况,因此表现得很淡定。商海和童欣惊魂甫定,却没想到商子聪又突然猛地趴在床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于是三个人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的狼藉。
这段时间,商子聪呕吐的情况变多了。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护士正准备离开,商子聪又捂住了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聪聪,怎么了?”商海的心都揪了起来。
“头……头疼……”商子聪抱着脑袋,痛苦万状。
“快点叫大夫来啊!”童欣忍不住对护士发起火来。
这下护士也有点慌了,犹豫了一下,出去叫值班大夫了。
值班大夫样子很年轻,一看就是还没毕业的医学生。他观察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开了几片药给商子聪。看样子,只能等明天早上康大夫来查房的时候再说了。
吃过药后,商子聪头疼的感觉稍减,但他坚持要靠坐着床头睡觉,不愿意躺下,说是这样舒服些。
后半夜,商子聪睡着了。商海和童欣坐在病床边了无睡意,一人握住他的一只手,却怎么也捂不热那份冰凉。
第二天一早康大夫来查房时得知了商子聪昨晚发生的状况后,脸色凝重,当即决定不再等到下一周,立刻安排一次全面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