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行舟揉了揉眼睛,默不作声跪着。
大雪纷飞起,谁也熬不住这样的冰冷刺骨,亦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夏行舟摇摇欲坠,身体摔倒之际,被人扶住肩头,打横抱了起来。
赵成岚冷眼看向赵北辰,转头问站在廊檐底下的嬷嬷:“太子妃犯了何错,让他跪在深夜雪地里。”
管事嬷嬷面色淡然道:“太子殿下误会,太后娘娘未让太子妃罚跪,是他自愿跪着。”
“夜已深,我不打扰皇祖母休息。”赵成岚转身欲走,身后突然传来太后幽幽的声音。
“哀家还未安置,不打扰。”太后由嬷嬷们扶着走进庭院,转而问道,“去问问,方才有谁出了门,怎么太子早不来晚不来,太子妃刚跪下,人便来了。”
赵成岚将人放下,屈膝行礼。
片刻后,管事嬷嬷来报,温声道:“回禀太后,不曾有人出去。”
太后皮笑肉不笑道:“那便好,哀家还当是谁在哀家宫里摆了眼线。”
“今日太子妃入宫请安,久久未归,孙儿恰好入宫,顺道便来看看。”赵成岚面色如常道,“皇祖母,若无事,孙儿先带他回去。”
夏行舟正欲说话,张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赵成岚睨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太后扬起慈爱的笑容道:“既如此,你们先回去吧。”
“北辰他......”夏行舟话说了一半,转头见赵北辰身体摇摇欲坠,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赵北辰挣扎着爬起来,又再跪了回去。
太后紧紧抿着唇,怒气冲冲看着他,却是问道:“你可知错!”
赵北辰身体禁不住发颤,他小幅度点了点头:“奴......才......知错......”
“长生还跪得动,你却跪不动,哀家看你还不知错。”太后垂下眼帘道,“你既然不想跪,那就起来吧,善柔性格柔顺体贴,与你倒是个好榜样,她自请嫁予谢牧庭为妾,哀家感念她一片痴心,已然应允了这桩婚事,你回去之后,好好准备婚事,择日迎她过门。”
赵北辰骤然睁开了眼,他仰头望向站在廊檐下的太后,跪行向她而去,眼泪倏地流了下来,哀求道:“请太后收回成命,奴才知道错了,奴才真的知道错了,请太后不要赐婚,奴才再也不会插手任何人的婚事,请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冷漠地望着他哭泣哀求的模样,撇过眼道:“不必再说,都起来回去吧。”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赵北辰道:“凡事不过三,你回去告诉谢牧庭,让他好自为之。”
赵北辰双手颤抖,握不住太后的衣摆,眼睁睁看着她抽身离去,抬头已满面皆是泪水。
赵成岚派人传轿子,送赵北辰与赵长生离宫。
谢牧庭在宫门口等候已久,赵北辰下轿子时已经全身麻木,几乎是扑倒在了谢牧庭怀里。
谢牧庭向赵成岚辞别,抱着赵北辰登上马车。
赵北辰蜷缩着身体靠在谢牧庭怀里,身上裹着貂皮大氅瑟瑟发抖。
谢牧庭心疼地抱住他,用指腹抹去他脸颊的泪水,低声道:“你离开后没多久,太后便遣人来宣读了第二份懿旨。”
“我已经知道了。”赵北辰抹了把眼泪,气恼道,“刚才我给太后台阶,她却不肯下,转头就赐婚你与曾善柔,如今想来,夏九州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不过隐忍不发,等着我走进她的圈套,明知她有心撮合赵长生与沁芳,却蓄意破坏,实乃不忠不孝,我有错在先,不怪她赐婚在后,如此她既树立了威严,也保全了体面。”
谢牧庭摸了摸他的脸,面色发愁道:“我以为......”
“以为我伤心欲绝?为曾善柔还是太后?”赵北辰眼神落寞道,“再过上几个月,她仍是我慈悲善良的好祖母。”赵北辰将脸深深埋进谢牧庭怀里,闷声道,“有时候,我很羡慕赵念安,他脑袋不聪明,看不清那些腌臜事,便觉得天地善良,世间清明,也难怪父皇最疼他。”
赵北辰紧紧闭上眼,眼角仍是渗出了水渍,他拼命将脸埋在谢牧庭怀里,悄无声息拭去眼角泪珠。
“你凡事看得透彻,却仍有赤诚之心,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谢牧庭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我不会让曾氏过门,北辰,我疼你。”
赵北辰紧紧握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皮肤里,长长久久后,他方闷声说道:“谢牧庭,我只有你了。”
“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
“别哭了。”
“说了没有!”赵北辰凶巴巴道,“有完没完!”
谢牧庭抓住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衣襟内,贴着胸膛道:“先焐焐手,回去后洗个热水澡。”
“嗯。”赵北辰仰起脸,姿态柔软道,“亲亲我。”
“好。”
*
赵长生跨入浴桶,冰冷刺骨的身体遇到热水却牵起钻心的疼痛,他倒吸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枣儿问:“水凉不凉,要不要再加些热水?”
赵长生摇了摇头,往身上泼水。
枣儿坐在小板凳上替他擦背,问道:“少爷,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替赵北辰求情?连累自己跪了一个多时辰。”
“我与赵北辰无冤无仇,希望他死是一回事,让他受这些无用的磋磨又是另一回事。”赵长生淡淡道,“此次也让我看清了一桩事,太后未必真心疼我。”
“少爷为何这么说?您回来之后,不管是这郡王的头衔,还是如今的婚事,都是太后替您谋回来的。”
赵长生笑了笑道:“我是她血脉相连的孙儿,我若受人轻视,便是她受人轻视,就好比这谢沁芳,她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必须嫁给谁。”
枣儿似懂非懂点了下头。
赵长生拨弄着浴桶里的水,笑道:“还有那曾善柔,太后想让她嫁给谢牧庭,第一回被谢牧庭一句恶言挡了回去,第二次被赵北辰捷足先登,果不其然还有第三次,看来这太后娘娘,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他转头看向枣儿,笑得一派欢愉,“与我倒是一模一样。”
*
谢沁芳在房里哭了一晚上,翌日听闻赵北辰因此事被太后责罚,在深夜雪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她多少眼泪都只能咽回肚子里,躲在屋子里独自伤心。
尤二夫人清晨去给老夫人上眼药,这赵北辰持家再有道,也是个挑事精,镇国公府迟早要被他连累。
说一万道一千,就是为了一个管家的权力,老夫人心知肚明,自是不会给她明确的答复,今日就是除夕,凡事过了年再说。
府里上下唯一欣喜的便是曾大夫人,她不知其中原委,比起夏九州,她更中意赵长生,而曾善柔又是她外甥女,嫁给谢牧庭开枝散叶亦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她在这府里许多事情做不得主,可殊途同归,结局在她看来已是圆满。
老夫人今日免了赵北辰的请安,长静阁里的炭火烧得暖和,他蜷缩在被子里,脸颊热得通红,额头冒着薄汗,凌乱的碎发四散在脸庞,谢牧庭坐在床边上,痴痴地望着他酣睡的容颜,小心翼翼拨开他脸上的青丝,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赵北辰迷蒙间醒来,下意识握住谢牧庭的手掌,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谢牧庭低头吻住赵北辰的嘴唇,低声道:“我要出门一趟。”
“你去哪儿?”
“父亲有事出门,让我陪他。”
“不许去!陪我!”赵北辰蓦地睁开眼,紧抱住他的手不放。
谢牧庭无可奈何道:“我们去永昌侯府,去退婚,你等我回来。”
赵北辰松开他的手道:“你顺道告诉曾善柔,她若是敢嫁过来,我进门就让她睡马厩!”
谢牧庭笑了笑,点头答应。
*
永昌侯夫妇进门时,曾善柔正兴奋地在屋子里转圈圈,裙摆像莲叶般起伏,头上朱钗配饰叮咚作响。
永昌侯恨其不争道:“当个妾室还这般高兴!真真是登不上台面!”
“正室到底是前皇子,圣上赐婚,咱们善柔为妾也是恰当的。”侯夫人抚了抚永昌侯的背,“况且,等咱们善柔生下孩子,今后就是爵位继承人。”
永昌侯不置可否叹了一声,撩开袍子在太师椅里坐下。
曾善柔捋着头发道:“父亲不必担心,牧庭哥哥先前口出恶言,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想娶我为妻又何妨,如今还不是得迎我过门,他这个人最是板正,刀子嘴豆腐心,等我嫁过去之后好好服侍他,他会看到我的一片苦心。”
永昌侯夫人也道:“牧庭是咱们自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品,侯爷岂会不知?”她举起扇子,掩面笑道,“吃软不吃硬。”
永昌侯意味深长道:“那赵北辰性格乖张,极易动怒,拿捏他兴许不容易,可让他为人所厌恶却是简单的事情,你嫁过去之后柔顺体贴,多去老夫人与婆母面前尽孝,假以时日你取而代之,也是容易的事情。”
曾善柔也跟着笑,转着圈去看桌上的新首饰,问道:“谢家什么时候来提亲?父亲打算给女儿备多少嫁妆?我可不能输给赵北辰,免得往后被他看不起。”
侍女穿着单薄的冬衣,端茶走进屋内,先奉给永昌侯爷夫妇,然后走近曾善柔,颤声说道:“小姐喝茶。”
曾善柔突然转身,撞到了侍女手中的托盘,滚热的茶汤洒了出来,落在她粉色的裙摆上,染湿了一大片,曾善柔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气急败坏道:“你这小蹄子走路没有声音!这是我新做的衣裳!都被你弄脏了!”
侍女惊恐跪下,捂着红肿的脸,慌乱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开恩,求小姐开恩。”
“你摆出这幅矫揉造作的样子给谁看?”曾善柔盛气凌人道,“还敢叫我开恩,我看你是穿得太臃肿所以才笨手笨脚。”她蹲下身,试图要去扒侍女身上的衣裳。
永昌侯夫人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蹙起眉道:“衣裳脏了扔了就是,年后给你备嫁妆总要做许多新衣,何必为了一个小蹄子不高兴。待会儿还要入宫谢恩,还不赶紧去换身衣裳。”
永昌侯眯起眼盯着那侍女的脖颈看,侯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叫人过来,把侍女带下去,打十个板子调去远处伺候。
永昌侯收回视线,舔舔嘴唇,呷了口茶。
前院管事急匆匆走了进来,面色惊慌道:“侯爷,夫人......”
永昌侯不耐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镇国公世子与世孙来了。”管事艰难开了口。
曾善柔扬起笑,想起那脏污的裙子,又动起了气,她跺了跺脚道:“都怪那侍女,害我还得回房换衣裳。”
永昌侯见管事面色有异,沉着脸道:“出什么事了?”
管事叹口气,扬了扬袖子道:“侯爷,您自己去看看吧。”
永昌侯忖度道:“夫人,你带柔儿回房换衣裳,我先去见客。”
曾善柔撒娇道:“父亲可不能让他们离开,女儿去换衣裳,很快就来!”
永昌侯敷衍地点点头,负着手往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