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夏九州要来提亲,镇国公府里却静悄悄,赵北辰像往日一般去给老夫人请安,与尤二夫人斗两句嘴,再把谢牧庭留下陪老夫人打发时间,然后去前院指指点点。
镇国公把四个儿子叫去茶厅喝茶,谢坤无官职在身,谢槐在兵部领了个文职,谢麟虽是州县上的驻军侍郎,可他所领州县就在皇城以南,来回只需半日,唯有谢巍所领稻香州远在千里之外,自去年挨过训斥过,谢巍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镇国公难得见他一回,逮着他问了许多话,俨然是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
“大半年没回来,这府里焕然一新,简直是大不相同了。”谢巍喝了口茶,举起杯子道,“这茶是好茶。”
镇国公笑道:“如今是牧庭夫人当家,你大嫂有了身孕,咱们府里又要添孩子了。”
谢槐撇撇嘴道:“大哥真是好福气,莫不是请了尊送子观音没让咱们知道。”
镇国公哈哈大笑,拿手点了点他。
谢坤偷着乐,想起今日夏九州要来提亲,他便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道:“父亲,今日要吃团圆饭,我去前院看看,不知道北辰那孩子打点的如何,他这人大意,没我帮衬不行。”
镇国公心里有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挥挥手道:“去吧,一会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儿子们吓了一跳,齐齐围在他身边。
镇国公咳停了摆摆手道:“没事,被呛了一下,坤儿你先去吧。”
谢坤迟疑了半晌,见镇国公无妨,便点点头去了。
赵北辰在院子里等了半天,眼看吉时已经快到了,却还不见夏九州出现,反倒是谢沁菲躲在柱子后探头探脑。
赵北辰猛地回头瞪她:“看什么!”
谢沁菲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慢吞吞走出来,小声道:“后院里传,今日有人要来提亲,母亲已经在备嫁妆单子了。”
赵北辰无可奈何道:“你这丫头,整天嫁妆不离口,府里还能缺了你的嫁妆吗?”
“那可说不准。”谢沁菲扁了扁嘴道,“沁芳不缺各处添妆,我又不是嫡女,往后就指着这嫁妆过日子。”
赵北辰好笑道:“倘若你嫁妆被夫家贪蔑了如何?”
谢沁菲道:“若到这地步,我自然可以回家求助父母。”
赵北辰挑眉问道:“若你夫家搬去西北,你连门都摸不着那又如何?”
谢沁菲想了半晌,问道:“那该如何?”
赵北辰戳了戳她的太阳穴,笑骂道:“与其多攒嫁妆,不如多攒点脑子!”
谢沁菲躲开他的手,嘀咕道:“你聪明,还不是在后院里和我们掰扯。”
赵北辰被她气笑了,这群姑娘,在外斯文娴静,回了府里个个牙尖嘴利。
“你要么回后院待着,要么去老夫人院里陪她,别待在前院碍眼。”赵北辰轰她走,谢沁菲才离开,周一善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赵北辰问道:“是不是夏九州到了?”
周一善摇头:“对面有人鬼鬼祟祟盯着国公府,要不要赶他走?”
赵北辰道:“先派人盯着,吉时快到了,你让人去夏府看看,别是出了什么状况。”
就在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是夏府的洪管事来了。
赵北辰松了口气道:“快请他进来。”
他高兴了没几时,便见洪管事瘸着腿往里走,国公府里的奴才正搀扶着他,他脑门上鲜血汩汩,染红了大半张脸。
赵北辰疾走向他,沉着脸问道:“洪叔,出了何事?夏九州呢?”
洪叔颤巍巍把手里的盒子递出去,声音喑哑道:“老爷被太后传进宫去了,奴才和喜娘先动身,来时路上马车翻了,奴才摔了一跤,喜娘也受了伤,纳彩礼被马蹄踩烂了,这是聘礼银子。”
“纳彩的东西可以再买,喜娘也可以再请,先送洪叔去休息,请郎中来给他看病。”赵北辰走去正门外,视线穿过人群,看见了长街对面的男子。
那人用黑色斗篷裹得严实,脑袋上戴着斗笠,视线与赵北辰交汇时,他缓缓低下头,将斗笠往下压了压。
赵北辰凝住心神,转身回去,让周一善备马去宫门外,待夏九州出宫,即刻送他来国公府。
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将夏九州叫进宫,恐怕已经知道了提亲的事情,事已至此,只能期盼太后高抬贵手,成全这段姻缘。
赵北辰浑身疲惫回到饭厅,午膳已经备好,奴才来问是否开席。
“收掉两副碗筷。”赵北辰捏了捏眉心道,“洪叔的午膳给他送过去。”
午膳过后,镇国公挪步去茶厅,拉着几个儿子下棋,赵北辰来了两次,见他稳稳坐着,暂且安了心。
赵北辰焦虑不安在前院踱步,谢牧庭拿着斗篷走向他,从后裹住他的身体,柔声道:“小心着凉。”
赵北辰拧着眉道:“恐怕坏事了。”
“既来之则安之,若沁芳这婚事躲不过,便也只好顺应天命。”谢牧庭亲了亲他的额头,“别想太多。”
赵北辰似是非是应了一声。
近戌时,夜幕漆黑,长街上突然传来马蹄嘶鸣声,门房管事急报:“夫人,周管事带着夏大人回来了。”
“快把人请进来!”
*
夏九州跌跌撞撞走下马车,见赵北辰站在门口,急忙冲了过去,紧张道:“我来迟了,已经误了吉时。”
“你何时来,何时就是吉时,婚书带了吗?”赵北辰转头对管事道,“把喜娘叫来,传话给国公爷,夏府来提亲,请他快来前院。”
长街上人潮逐渐退去,谢牧庭眼神凌厉看向不远处的男子,在他们即将进门的那一刻,男子仰起头来,扔掉了斗笠,解开斗篷抛去空中,露出宫廷侍卫的官服。
赵北辰呼吸凝滞,眼睁睁看着男子手持卷轴沉步而来,“奉太后之命,若夏九州上门提亲,便宣读懿旨。”
夏九州瞳孔倏然收缩,他像是失去了魂魄,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镇国公朗声大笑而来时,侍卫拉开卷轴,宣读了赐婚懿旨。
夏九州浑浑噩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间听见了赵长生与谢沁芳的名字。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自我感动,纵使他鼓起了勇气,也终逃不过命运的摆弄,他是双龙戏珠命,由双龙捧上天,也由权贵戏弄在掌间。
众人跪在地上听旨,侍卫念罢对赵北辰道:“太后请您即刻入宫。”
赵北辰沉着脸站起身,对谢牧庭道:“我去去就来。”
谢牧庭按住他的肩膀。
赵北辰笑道:“不妨事,太后是我祖母,挨几句骂罢了。”他坐上马车,深吸一口气,吩咐周一善动身。
侍卫跟随在马车后离去。
谢坤哭丧着脸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镇国公叹道:“事已至此,便按照太后懿旨,热热闹闹把婚事办了。”终归是他们欠了赵长生,若他能前尘不计,与谢沁芳结成正果,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镇国公走向失魂落魄的夏九州,沉声道:“此次是我们国公府对你不住,请夏大人见谅。”
夏九州嘴角牵起勉强的笑容,揉了揉鼻子道:“是下官慢了一步,宁郡王性格和善,是桩好姻缘。”
镇国公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
谢坤左右张望,连忙也跟了上去。
谢牧庭走向夏九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夏九州从袖中拿出一枚坠着珍珠的铃兰花碧玉发簪,递给谢牧庭道:“那日太子妃生辰,我捡到了令妹的发簪,劳烦谢大人交还给她。”
谢牧庭将发簪握在手中,低叹道:“原来是你捡到了,命运弄人,大抵是如此。”
夏九州心里堵着一口气,既是酸楚,又是不甘,他红着眼睛,转身步入白雪漫天的长夜。
*
赵北辰忧心忡忡走在雪地里,他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对她的脾性实在是了解,她素来维护皇家威严,此番忤逆她的意思,便是驳了她的面子,夏九州是前朝的官,她难以惩戒,可她有的是办法给自己立威。
赵北辰理了理心绪,笑吟吟走进太后宫里,请安后问道:“皇祖母深夜召唤,不知是何事。”
太后气态沉静坐在高位之上,眼底没有任何笑意,赵长生坐在一旁,似是有些局促,微微蹙着眉,颇为紧张。
太后一字一句道:“慎言,这里没有谁是你皇祖母。”
赵北辰倏然跪下,垂着头道:“奴才失言,请太后责罚。”
“哀家是应该好好罚你。”太后怒气难忍,她狠狠将手里的十八籽念珠拍在桌子上,冷声道,“哀家分明向你透露过,要替长生与沁芳赐婚,你转头就去撺掇夏九州提亲,你将哀家置于何地!”
赵北辰喉头哽了哽,忙道:“夏九州与沁芳两情相悦,故此......”
“两情相悦?!”太后冷笑着打断他,“沁芳深居后院,何来什么两情相悦!你诡言善辩,去雪地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
赵北辰咬了咬牙道:“谢太后。”
赵长生睁大了眼,连忙跪去赵北辰身边,哽声道:“皇祖母饶了他吧,外面大雪纷飞,若是跪上两个时辰,膝盖就废了,皇祖母,他已经知道错了,孙儿对沁芳也非情根深种,若是夏大人与沁芳投缘,孙儿愿意放弃她。”
太后坐回原位,她凝视着赵长生的脸,沉声问道:“长生,哀家再问你一次,你是否要替他求情。”
赵北辰拽住赵长生的衣袖,赵长生欲言又止看向他,抽回自己的袖子,恳切道:“求皇祖母饶了他。”
太后合上眼,淡淡道:“长生,你也去雪地里跪着,这是哀家今日要教你的道理,想明白了,再起来。”
赵长生茫然无措,最后只得道:“是,皇祖母。”
两人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赵北辰撩开袍子在雪地里跪下,对赵长生道:“今夜吹北风,你跪我右边。”
赵长生怔怔看着他。
赵北辰平静道:“我习武多年,身子骨比你强健,快跪下。”
赵长生慢吞吞在他身边跪下。
刺骨的白雪在双腿的温度下融为雪水,阴冷之气一点点渗入体内。
两人跪了近半个时辰,夏行舟从屋子里冲出来,急得满头大汗,跪在地上问道:“北辰,你为什么跪在这里?你是不是惹皇祖母生气了,我去求求她。”
“你怎么在这里?”赵北辰问完豁然明白了过来,他拉住夏行舟道,“你去有什么用?别添乱,回去睡你的觉。”
“你跪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呢。”夏行舟甩开他,转身冲去找太后,却被几位嬷嬷拦了下来。
夏行舟无计可施,回屋抱了两床被子出来,盖在赵北辰与赵长生身上,管事嬷嬷转瞬就来传话,若是这般不诚心,就多跪上一个时辰。
夏行舟红着眼睛将被子收起来,转身在赵北辰身边跪下。
赵北辰垂着脑袋,低声道:“白白浪费一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