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期,朱向西喜欢待在图书馆不是因为好学习,只是因为这里有空调,不像教室里那么空,那么冷热分明。
用功的话,一般一天可以看完两本小说,顺带着在网上写写评论,积累粉丝。她知道以自己的性格难以融入社会吃上一碗热饭,不如提前做准备,为自己另谋一条出路。
眼下这条路是继家教、服务员、清洁工后尝试的第四个选择——自由评论员。她发现了只要稍微在网络上发一些有争议的文字,总会引来一批拥护者跟反对者,甚至不用她出面,他们自己就会吵得一塌糊涂。
当然,这条路也有风险,很容易被举报、限流、封号一条龙对待。
所以对尺度的把控显得尤为重要。不过,现在的朱向西对此早已驾轻就熟。所谓春秋笔法,早已被大家利用得炉火纯青。
有些人想美化地主,他不会直接去写地主多么善良多么勤劳,而是重点刻画地主身边的那群‘刁民’多么无理取闹,竟然抗租不交粮食,然后再给地主加一个有人生病的设定,急需要钱或者粮食去换钱,就更显得‘刁民’之刁钻可恶。
然而实际上呢,‘刁民’为何抗租?因为他们早已吃不上一碗饭,拿不出一分钱。而地主家呢,白面馒头吃不完,丢给猪吃也不会分给这些‘刁民’。
朱向西祖上三代贫农,各个都是这般‘刁民’,她就是刁民的后代,自然知道祖辈们所过的日子并不是书里所写的那些故事,所以她恨。
当室友轻飘飘说:“如今的农民日子比我们城里人都强,各个家里几十上百亩地,简直就是旧时代的地主。”
一向善于忍耐的朱向西头一回反驳:“既然农民那么好,你怎么不去当呢?”
从此,她们的梁子结下了,且密不可解。
古代反抗者揭竿而起总要为自己找一个说辞,不管是斩白蛇起义说什么白帝子赤帝子,还是捉到一条大鱼剖开肚皮发现一张纸上写着大楚兴陈胜王,所谓‘师出有名’,这个名很重要,关乎着接下来所有行为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所以当朱向西发现室友再次把她晾晒的阳台的衣服拨到一边,紧紧挤压在一起而失去风干机会之时,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到时候。
阳台钉上有两根晾衣架,她将自己的衣服转移到第二根,等间距散开。
当初分配宿舍时运气就不好,偏偏选中了背阴的屋子。这个城市四季分明,大部分时候人们都需要太阳,需要热量,不然只能穿着潮湿的衣服,身上黏糊糊的好似沾着糖浆。只有盛夏季节的高温可以直接烘干所有水分,可是这种时候,她又宁愿身上的衣服可以潮湿一点,稍稍降低些温度。
她抬头看着这两根晾衣服的棍子,其实差异不大,不过外侧的风大一些,阴干的速度快一点而已。不过,这两根手腕粗细的竹竿如果取下来狠狠打向室友的后背,那声音应该很响亮。
不过,还不到时候,积攒的道德资本还不够多。
朱向西继续忍耐,室友不打扫卫生,指挥她去倒垃圾,她一直在忍受。这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她必须等待一个时间点,一个爆发的机会。
在她念到大三的时候,机会来了。
某一天,室友一改往日的刻薄冷漠,满脸洋溢着笑容,神秘地压低声音,冲着朱向西招招手:“你知道吗,卢鱼在外面做兼职赚钱呢。”
朱向西心想:我知道个屁,我管她做不做兼职呢。
室友仿佛更得意了,继续说:“这个兼职可好了,干一次好几千呢。”
朱向西一下子懂得了室友脸上隐秘的笑容里暗含的深意,她做出一副懵懂的神色,诱使室友继续往下说。
“每周五的晚上,我都看见有豪车来接她,我就说嘛,学校里那么多帅哥跟她告白,没一个成功的,原来是人家卢鱼只看得上‘已成功人士’啊。”
很快,这个消息就在班级里学院里散播开来,卢鱼从万人迷变成了万人嫌。可是,她看上去并不痛苦,似乎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她的成绩依旧优秀,每次上课时依旧坐在第一排,背挺得笔直。
卢鱼,你不表现得更难过一点,更处在人生低谷一点,我这个八卦不是白传播了吗?朱向西十分疑惑。她甚至希望卢鱼干脆选择自杀,这样她才能师出更有名。
可是,卢鱼没有,她一如既往。
朱向西干脆连她一起恨上,恨她不争气,比自己还能忍。
朱向西很喜欢散步,选一个半晴不雨的天气,一个人默默围着学校绕圈,很惬意。之前,她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生挚友,就是卢鱼。可是,现在卢鱼让她失望了。
但是,天性懒惰的她懒得更换目标,何况,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不能换,这么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把握住。
眼下,只能主动出击。
她开始靠近卢鱼,最近,她似乎跟室友关系不如之前融洽,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只是,倒霉的运气如影随形。
她们一起上课,依旧是第一排,于是第二第三排都没人坐,像一道鸿沟,划开了她们跟他们。她们一起去图书馆,原以为这里肯定没人认识,然而,原本没人的座位立刻被对面素不相识的同学认了主,她们只能离开。
那些针对卢鱼的隐形刀剑分毫不差的插到了朱向西的身上,那么疼,那么伤,可是,卢鱼感受不到,她始终笑着。
朱向西默默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靠近卢鱼,毕竟,为了一个人跟全校为敌,她觉得这种看似英勇实则愚蠢的事情十分没必要。
她们走到图书馆前的广场上,这里有喷泉有花坛,还种着一圈海棠花。入冬时节,粉色的花苞坠在长长的青色杆子上,好像一个人的手指上都做了美甲。
“这叫垂丝海棠,我们家那边没有,真好看。”
“还没开呢……”朱向西一向是冷场高手。
但卢鱼看上去不仅不觉得扫兴,反而笑开了花。
有什么好笑的?朱向西心里想,她是个腹诽高手,一般不轻易示人。
“你想杀了她?”卢鱼拔下一枚花苞,捏着细长的杆子轻轻摇晃,“叫什么来着……你的室友,那个造我谣的人。”
朱向西莫名心跳加速,她不知道卢鱼对这件事知道多少细节,她嘴唇翕动,但是一个字都没说。
“不对,我说的不够准确,是她造谣这点没错,但是传谣的人,是你吧?”
好吧,看样子她全知道了。朱向西抬起厚重的眼皮,第一次睁眼看向卢鱼,她确实长得很漂亮。
没过多久,西辅楼后的小树林里死了个学生的事情传开了。
“听说被人一刀割喉,死后孤零零地靠在一棵大柳树上,满脸雪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
“听说,是被女鬼蛊惑了,骗到那里去吸干了精元……”
“你以为是唐僧呢,那么多女妖女鬼惦记着……”
“不然怎么被切了大动脉都没流多少血呢,那些血呢?”
朱向西自然知道血在哪里,那天晚上,主教楼的女厕所里,丢了不少沾满血的卫生巾,吸得十分饱满。
只是,这一切只是巧合吗?为什么卢鱼知道她身上带着卫生巾,为什么卢鱼知道她在西辅楼这间监控早已损坏的教室里自习?她有很多疑问,必须赶紧找到卢鱼问个清楚才行。
起码,在事件暴露之前,在卢鱼被抓走之前。
可是——
“卢鱼去实习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卢鱼的外地室友这样说,她看上去表情刻薄,讲话一股北方口音。自此,朱向西讨厌全部有北方口音的人。
朱向西又开始恨卢鱼,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不让她的不在场证明做得更完美一点,她有些慌乱,这一点动摇没能逃过戴帽子的男人的眼睛。
她又想起在老师办公室里被逼问的那一幕——
他问:“大学四年,你从没出去上过网,为什么昨天晚上忽然出去?”
她双腿发抖,脑子里嗡嗡窜过好几道电流,嘴唇张开半晌也发不出声音,她在心里责怪自己懦弱,做了好一会建设,终于冷静:“电脑……”
“什么?”那人弯下腰,耳朵靠的更近。
就在这时,朱向西无比渴望地握着藏在裤子口袋里的那枚小刀,她有种想割掉这人耳朵的冲动。
“我……电脑坏了……”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我们也查到了,你的电脑似乎进水了。而你每天最近几个月都在玩的一个游戏每天都要上线收割麦子,对吗?”
她木然点头,这才意识到卢鱼的手段,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冷得浑身发颤。
“好了,别怕,我们只是例行问话,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完美。网吧监控刚好拍到你的脸,一整夜除了上厕所五次,每次三分钟之外,你没有离开过监控视线。”
朱向西木讷地点头,许久后,她才抬头看向男人:“我室友……到底……”
男人递来一张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些文字。
——
好吧,我承认我有异食癖,我爱吸血,我爱男人的血,甚至那个男人的名字我都没记住,叫什么来着,算了,想不起来了。他的血味道还行,不腥,有点铁锈味。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喝别人的血,我感觉自己被污染了,我的血统不干净了,我也该死了。
朱向西只记得这几句话,她知道这些文字肯定来自卢鱼的恶趣味。
离开办公室的朱向西像醉鬼喝多了似的摇摇晃晃,她必须立刻找到卢鱼,在她被抓走之前。可是,卢鱼出去实习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昨天,刚好是她回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