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太正靠在床边打盹,忽见儿子赶着丫头进来布菜,唬的眼睛都睁大了。
“今天真是奇了,我家小儿子竟亲自上菜了。”
刘珉之无奈:“娘,别打趣我了。”
“桂英怎么样了?”
“她胃口不错,喝了一大碗桂圆乌鸡汤,肉全吃光了,就是肚子总绞痛,睡不着觉。”
老太太舒了口气:“能吃就好,能吃是福。”
刘伯参恹恹地搅着碗里的粥,附和道:“是这个理儿,我就总吃不进东西,所以不见好。”
“爹,您别多心。”
老太太咬了一口白米糕,用钝了牙齿慢慢磨着,半响才咽下去。
“今天崔婶又不在?”
刘珉之回话:“是,她去娘家饭店帮厨了。”
老太太撂下那块米糕,转头喝粥。
刘珉之奇了:“娘,这米糕不好吃?”
“没发好。”
刘珉之掰了一块尝,宣软微甜,疑惑道:“挺好吃的,我吃着一直是这个味儿。”
老太太眯着眼睛笑:“我们老人家的嘴巴,哪能和你们年轻人的嘴巴一样。”
刘伯参默默放下筷子。
“爹,你也觉得今天饭不好吃?”
“我吃不出来,吃不动。”
刘珉之丧气,难得他管一次家,都没得到反馈。
刘伯参忽又重重叹了口气:“桂英是个好孩子,是我这个病,耽误了她。”
“您怎么又说这个。”
刘伯参胡子颤颤巍巍,半句话调子高半句话调子低,出气儿和进气儿前追后赶地把话推出嘴巴:“若不是我病着,给你们办场喜酒,人家姑娘也能安心。”
“您别操心了,爹,她现在在府里也挺好的。”
刘伯参不语。
老太太慢悠悠吃完粥点,叫丫头收拾桌子上盏新茶和水果。
刘伯参突然又摸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以后,就是想娶新人了,也好好待她,她是个可怜人。”
“爹,”刘珉之无奈,“您怎么总把我说成个负心汉。”
刘伯参吹胡子:“我们文丨化部这些老头子研究过了,洋书读的越多的,离婚的也越多,越容易做负心汉。”
“您这可是偏见。读洋书的人不搞纳妾那一套,宁可离婚也要专一,这明明是有担当。”
“少拿纳妾说事儿,以前有几户人家纳妾的?都是没根基的暴发户才纳妾!”
刘珉之怕他动气伤身,求助道:“娘,您管管爹。”
老太太乐呵呵剥着橘子:“我才不管呢,你爹也就是骂你的时候有点精神。”
刘珉之愿打愿挨地挨完骂,想起来没盯着王桂英吃药。
他一进东厢房,正碰到王桂英正慌里慌张藏东西。
“在藏什么?”
“没、没什么。”
东厢房原先只有一张桌子,被用做王桂英的梳妆台后,刘珉之又叫人搬了一张书桌进来。两人的桌子是分开的,并不相连,如今王桂英正坐在刘珉之书桌前。
“说不说?不诚实的学生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王桂英见他没生气,有些动摇。
刘珉之假装失望地叹口气:“有些学生,生了病就不乖了,仗着先生不舍得打她,胡作非为。”
王桂英撇嘴:“才没有。”
“那刚刚藏的是什么东西?拿出来。”
王桂英鬼鬼祟祟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笔记。
刘珉之挑眉:“你在看这个?”
“嗯……就是,就是想看看你最近在忙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明天去新中学讲机械学,这是我做的教案。”
“嗯。”
王桂英低着头,看脚上的绣花布鞋。
“你想学?”
王桂英眼神躲闪:“才没有。”
刘珉之来了兴致:“我给你讲讲。”
王桂英不满:“我没想学。”
“好了,你先看这张图,其实手枪的构造很简单,分成枪管、枪机、弹匣、击发器、瞄准具和枪托。最后还有一个小东西,叫做保险机构。”
王桂英专注地起来。
“……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通过车床、铣床和钻孔,还有膛线加工和表面处理,一把枪就基本成型了。”
“那咱们自己造的枪,老是哑火和卡壳,是不是因为咱们钻孔和上膛的位置不准?”
刘珉之愣了,不错眼地看她。
王桂英不安地缩起肩膀,声音也哑了火儿:“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你说的是对的。”刘珉之笑道,“你很聪明,你全都听懂了。”
“真的?”
王桂英舒展起来,瞧了眼课本,又瞧了眼刘珉之:“都是你教的好,从来没有先生夸过我聪明。”
刘珉之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面前这个女人,但现在,他动了一点探究的心思。
“王鸿给你请过先生?”
“也不算给我请的,是给我哥哥请的,我跟着一起听。”
“你还有哥哥?”
“有一个,他比我大两岁。”
刘珉之感到诧异:“我可不信没有先生夸过你聪明,除非,你哥哥比你还聪明很多。”
“是啊,真的没有哪个先生夸过我,”王桂英说的云淡风轻,“但是每个先生都和我爹说,我哥是个做官的好料子。可惜,要是我爹没有回乡里就好了,说不定我哥现在都……算了,不说了。”
王鸿失势对他们来说,一定是很难熬的打击。
“我很遗憾以前都没人夸过你,所以现在本先生要好好夸夸你,你很聪明,要是好好学,也是块做官的好材料。”
王桂英咯咯笑:“别损我。”
“我是认真的。”
王桂英的笑意在脸上挂了好一阵子,突然眼睛湿润起来,她连忙往上看,不叫眼泪流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总想着哭。”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女性经期容易情绪波动。”
王桂英呆呆地看他:“你懂的好多,怎么连女人的事都懂……”
刘珉之觉得好笑:“这都是科学常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王桂英的雀跃没维持两分钟,忽然又咬着指头,纠结道:“还是算了。”
“为什么?”
“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我要打理好府里的所有事情,然后生个孩子,照顾孩子,一直到孩子长大,再生孩子……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王桂英目光呆愣的,像一个叙述程序的傀儡。
这些程序从出生起就植入她体内,被她的父母、兄弟、先生、邻里,不断强化,在她第一次来癸水时完美成形。她被塑造成一个三纲五常的容器,她必须是空心的,而她以后的人生如何,全看她承载的是一个怎样的男性。
“你不必这样。”
“什么?”王桂英呆傻地看他。
“我不需要你生孩子、照顾孩子。至于打理府里的事情,这不是你必须做的,所以我愿意支付你报酬,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王桂英对生个孩子有执念,听到前半句,垂丧的很。听到后面,又振作起来。
“什么都可以教我吗?”
“当然不是。”
王桂英失落。
“得是我会的才行。”
王桂英恼地锤了他一下。
“我,我想学洋文,可以吗?”
刘珉之有些意外:“可以是可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就是,想看懂你那些书……”
刘珉之噗通一声笑出来。
“你又取笑我!”
“没有没有,”刘珉之死死抿住嘴,“我是在感慨你勇气可嘉,居然想看懂最难懂的机械工程学。”
这分明就是取笑!
王桂英恼了:“你还教不教了?”
“教,怎么不教?”
王桂英话说的豪言壮志,结果刚学两句常用语就开始走神。刘珉之心中一动,先盯着人吃了药,然后一股脑给她灌了一遍法语字母和读音,半小时过去,王桂英迎来了成年后第一次午睡。
将人在床上搁置好,刘珉之颇有成就感地离开房间。
“二少爷。”
“怎么了?”
“外头有个人找您。”
“什么人?”
“不知道,说是来还东西的,一定要亲手交到少爷手里。”
刘珉之皱眉:“带我过去。”
“是。”
刘府大门和垂花门之间是下人住的倒座房,大门进来是影壁,再过去是抄手游廊,不够尊贵的客人就在这里等候接待。
“刘少爷。”
一个陌生男人,穿不值钱的麻布衣服,捧着个扎蝴蝶结的漂亮纸盒。
刘珉之一见那蝴蝶结,了然于心,除了苏湘子没别人了。
“这是我家小姐叫我亲手交给您的。”
“多谢。”
刘珉之赏了几个铜钱才送客。
他迫不及待将盒子掀开一条缝,是那日他亲手披在苏湘子肩上的外套,外套已被洗干净了,茉莉的香气从缝隙里透出来,幽微的。
他抬眼,见下人都在偷瞟,突然咯噔一声。
明天他就去新中学讲课,苏湘子大可以明天再将衣服还他。为什么偏要选今天?为什么偏要他亲自收取?
“那个男人刚刚还说什么没有?”
“他一直在问府里的事情。”
刘珉之深吸一口气:“你们怎么说的?”
“回二少爷的话,小的们不敢多嘴。”
刘珉之松了口气:“做的很好,去领赏钱吧。”
“是!多谢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