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卿一路急行，何为贵一路急追。

何为贵练的是南域功夫，身手迅速而诡谲，是以如卿怎么也甩他不掉。她用余光瞟了眼身后的白影，又急又气的道了声“真是冤家”，脚下再次发力，奔得更快。

半空中的云层落下豆大的雨点来，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如卿抹了抹眼前的水雾，只见不远的前方乌黑的战甲和幽蓝的鬼尸正乱斗成一片。箭矢漫天，黄沙卷起烧焦的旗帜，鼓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

在蓝晕最盛之处，有几缕金色光影闪动。如卿定睛瞧去，却见是元宝师徒和扶初师父带着净天宗众人在浴血抵抗。四周的鬼尸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们重重围在中央，不断的缩小着包围圈。元宝师徒虽有金钩玉箭和铜链网护身，却架不住鬼尸多如牛毛，颇有杯水救薪之势。

太泽城处于沛水以南的低洼平地，从露华山去往太泽城一路皆是下坡。是以如卿得以清楚的俯视太泽城外的状况。聂江风带领的夜汐大军声势颇为勇猛，兵卒的攻势如黑浪般翻涌，却在碰到闪烁的蓝晕后如泡沫般四下散开。净天宗众人稍能打得开一些局面，却奈何不了数不胜数的鬼尸。四下里尘土滚滚，血流成河。

如卿见战况颇为危急，心头焦急得犹如被烈火灼烤一般。那些鬼尸铜皮铁骨，爪如利刃，且有越来越多汹涌而来之势，岂是普通士兵的血肉之躯可以抵挡得了的？

她正自着急，忽然感到一束极为耀眼的蓝光刺进了眼帘。那道亮光遮蔽了昏暗的日头，映得整个天地之间都是一片幽幽的湛蓝颜色。

如卿顺着那束蓝光望去，遥遥看见金雀台上火焰流泻，三四个人影相向而立，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这森冷的蓝光正来自于其中一个人，如卿只看身形便知道他是简煜。

高高的城墙之上，简煜一身黑衣，披散着长发，样貌颇有些骇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子，身影摇曳，似是裕菲。

而他对面站着的人，一副不可动摇的水火之势，竟是简泽。

如卿遥遥望见简泽的身影，终于些微松了口气。这下他无论如何也别想再抛下她了。

此时简煜的手掌向上张开着，掌心中漂浮着一个耀眼的蓝色光球。那光球诡异的旋转着，细微的颤抖着，绽开一层一层薄薄的蓝色光翼，犹如一朵盛开的灿烂莲花。

如卿的瞳孔骤然一缩，脑中浮现出残卷上关于无生之莲的描述： “莲之色蓝，微幽光。摄精取魄愈多则光之愈灿。灿之极，如蓝日中天。”

简煜手上的……是无生之莲！这末世一般的人间炼狱都是由它而起！

如卿觉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那无生之莲不但可以摄取凡人精魄，还能令人失去记忆变得浑浑噩噩，不论怎么看都是凶险至极。可是简煜是如何破解了圣僧的符咒，得以驾驭它的？

才不过震惊了片刻的功夫，简煜手中的无生之莲已经愈发的明亮刺眼起来，带得城墙下的鬼尸一阵狼嗥鬼叫。

如卿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冲上金雀台去，却见两道白光一左一右自身后飞来，一眨眼便将她牢牢缚住了。

她诧异的回头望去，却见何为贵一手抱着他的象牙古琴，另一手正迅速的拨射出另外两根琴弦来。那琴弦如蚕丝绕茧一般迅速的把如卿缠绕在中间，柔软却又坚韧，凭她如何使力都挣不脱，仿佛飞虫挣脱不开黏软的蜜糖。

如卿动弹不得，眼看着流光之蓝愈发刺眼，急声道：“何为贵，快放开我！”

何为贵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道：“你看，我也是情不得已。我答应了那位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让你以身涉险。哎，他也是为你好嘛。”语毕左手一翻，又弹来两道丝弦。

如卿气得说不出话，忿忿的瞪了他一眼，又使出全身力气去挣脱。可何为贵这南域奇术到底是诡谲，不管如何拼命挣扎也是无用，于是她只能在奋力的拉扯反抗之中远远的遥望着金雀台。

谁知奇异的是，如卿虽被琴弦缠住动弹不得，但顺着震颤的琴丝，隔着百丈远的距离，她竟能听见金雀台上的动静了。

“你想要我回头？！”金雀台上简煜仰头长笑一声，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马上要去见阎王的难道不是你吗？”

简泽定定站在他的对面，凌乱的长发被冷风吹起，遮住了侧脸。如卿听见他冷冷道：“你若想要这天下，有千百种方法。可你却偏偏选了最不堪的一种。”

“不堪？”简煜声音中燃起怒火，愤恨道：“我从来都是不堪的！同为殷氏血脉，你生来便尊贵崇高，而我如同草芥。从前我不懂，我出生入死，我肝脑涂地！到后来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颗棋子！既然如此，我掀了这棋局又如何？！”

简泽向前一步，直视着简煜道：“你既是怨恨我一人，何必连累无辜祸害人间？”说着他一挥手指着城墙下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鬼尸道：“他们每一个原都是太泽城里的无辜百姓，而你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们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简直天理难容！”

“我何止怨恨你一人？！”简煜声音中带着狂野和轻蔑：“我怨恨简世修！我怨恨宛丘王！我怨恨殷王室的每一个人！你们轻视我，轻视我的母亲！”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几乎是咆哮道：“我要做这天下的王！我要把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捏在手中！我悉心筹谋十余载，为的就是今日！这就是你们的代价！”说着他双手猛得向上一举，带得半空中掀起阵阵阴风，无生之莲在风中颤动几下，迸发出更加刺眼的蓝光。

简泽迎着诡异的蓝光和流泻的火焰又向前迈了一步，毅然道：“你要做天下的王，唯有得到世人的心！收起无生之莲，我陪你向天下人谢罪。若世人要你下地狱，我替你扛一半业火！”

见此情景如卿再也看不下去，绝望道：“何为贵，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他这是要送死啊！”

何为贵眼中带了些悲戚，却依旧摇头道：“不是我心狠，只是这琴弦一旦将你缚住了，我便也奈何不了它了，松不松开我也做不了主啊。”

此时简煜身后缓缓行出了一个苍白孱弱的身影，用冰冷的声音慢条斯理道：“殿下若要扛，也不是不可以。从现在起，你每向前走一步，无生之莲便会向你射出一道戾气。若你能受住三道戾气，那便算你扛住了。”他故意顿了顿，又用带点戏谑的语气道：“到时这无生之莲，便送给你了。”

如卿听着这声音甚是熟稔，可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谁。而金雀台上，简泽已然迎着阵阵狂风向前迈了一步。

在简泽脚步落地的一刹那，如卿看见一道冰锥一样锋利的东西从无生之莲的花蕊中飞出，如闪电般朝着简泽射去。简泽并不躲避，只是任那道戾气正正击中自己的右肩。

“不要！”如卿听见自己失声惊呼起来，这哪里是受住三道戾气就可以，这分明是要他的命啊！可是她的喊声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简泽根本听不见。

那道戾气在简泽的肩膀上穿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血水混着雨水淌下来，霎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襟。可他似乎全不觉得疼，毫不犹豫的向前迈出了第二步。

伴着众人的目瞪口呆，第二道戾气飞射而出，混着炽热的火焰击中简泽的左腿。在剧烈的撞击下简泽身形不稳，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他费力的用左臂撑住地面，抬起头来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痕，带着一丝不甘示弱的笑道：“再来，还有最后一道。”

眼前的情景让如卿像被冰封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觉得心脏无法抑制的钝痛。她眼睁睁的看着简泽用尽全力再次站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他挪动鲜血淋漓的脚步，可她却没有办法去到他身边，没有办法阻拦他，也没有办法陪他承受这一切。

最后一步落地时，简泽已经来到了简煜的面前。映着火光，最后一道戾气飞射而出，如利刃一般划开冰冷的空气，正对着简泽的眉心飞去。

如卿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道：“不！不要！”

她才和他说好再也不要分开，要长长久久的在一道。她坚信自己的福泽就是他的福泽，他们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可他……怎么能丢下自己一个人？

熊熊战火将天际灼得通红，太泽城下一派幽蓝的鬼影森森。如卿拼出毕生的力气冲撞着束缚自己的丝弦，感到一股剧痛从心脏向全身蔓延。她从未觉得心里这么痛过，仿佛胸口被荆棘藤蔓缠绕绞紧一般。这心痛让她无法呼吸，只觉得胸口一闷，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这鲜血混着绝望的泪水洒落下来，“啪嗒”滴在琴弦上。不料那琴弦竟如风化了一般，骤然断裂开来，如烟尘般四散消失了。

与此同时，金雀台上猝然飞出一个人影。那人影一面疾呼道“快走！”一面猛然推开简煜，飞身扑向简泽。她的身形如秋风般摇曳又似挥刀断剑般决绝，映着流泻的火光，如卿看清那人影竟是裕菲。

“他们想要……你的命……快走……”裕菲如落叶一般徐徐倒下。那道戾气正中她的后心，连多说两个字的时间也没有留给她。

简泽被推出几步远，撞在冰冷的城墙上。裕菲倒在他的身侧，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那只手用最后最细微的力气推着他，一缕游丝般的气息带着一个“走”字飘散在风中。

简泽奋力撑起半边身子，单手将裕菲轻轻放在地上，再抬头时，眼中满是悲悯和怒意。

裕菲叫他走，可是他哪里能走，又哪里肯走呢。

待到如卿跌跌撞撞的奔上金雀台时，只见凄怆又满足的笑容已然凝固在了裕菲的脸上。鲜血染红了她的层层裙摆，映着火光显得格外鲜艳。

如卿踉跄的奔上前去，拦在无生之莲和简泽中间。她用尽毕生力气将他抱住，怔怔的望着他的眼睛道：“你竟打算自己去送命，丢下我不管是吗？”

简泽失了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末了有些费力的攒出一丝笑道：“我叫你好好呆着养身子，到底是拦不住你。”

如卿泪眼模糊道：“你若死了，单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又有何意思？”

简泽半边衣襟已被鲜血染透，胸口起伏的厉害，却还是勉力做出一副从容的神态道：“我没什么，这伤……不碍事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我们的孩子今后生活在一个这样的世界上。”

如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泪水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仿佛要把十八年来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似的。

她的身后，简煜一步一步逼近。他面目森冷，挑着猩红的眸子睨视着眼前的一切。

末了他伸腿踢了踢裕菲的身子，冷笑道：“唔。你果然还是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