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郭询来信,问她在蓬庐过得如何。字句虽然简练,但一国之母能拨冗关心她一个孤女,白雪亭还是略有些受宠若惊。
藏书阁角落,她盘腿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半个身子趴上矮矮的书案,一支笔在两指间转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给郭询回信。
“怎么跟入定了似的?”杨谈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还没到夜里就梦游了?”
白雪亭把笔搁下,恹恹道:“是皇后寄了信给我,我不知道回信该写些什么。”
杨谈诧异道:“皇后?见了鬼了,她居然这么关心你?”
“别管见鬼不见鬼了!”白雪亭把郭询那封信往杨谈面前一推,“你帮我想想,我回信该怎么写。”
杨谈拿来瞧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写信的经验,怕是帮不了你。”
白雪亭横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埋怨他,却见杨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碗杨梅冰圆子,她登时把刻薄的话都咽了回去。
“怎么不早给我?”她伸手抢过来,掀了盖子,一股凉气瞬间扑到脸上。
“大冷天的,你吃两口解解馋就得了啊。”杨谈轻声嘟囔,“这还是我背着老师偷偷买来的。”
白雪亭一口吞了颗杨梅,含含糊糊问他:“哎,你不给家里人回信吗?”
她爹娘死绝了,他可是还有数不清的家族亲戚在世的。
杨谈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当年被打断了腿赶出来的。还回信?他们不把我逐出家谱就不错了。”
白雪亭好奇问:“你每个月不是都会收到家里来的信吗?”
那碗杨梅冰圆子被她几口吃掉一半,杨谈说什么也不让白雪亭碰了,板着脸没收后,方解释道:
“那些要么是管家例行写信问安,要么是我表姐写些族中发生的事……”他顿了一下,补了句,“我阿妹死了之后,阿娘就把我表姐接来养着,我和她关系尚算不错,偶尔我阿娘想嘱咐我什么又抹不开面子,就会让她代笔。”
白雪亭听他说过,他原本有个一胞所生的妹妹,数年前内乱时,死在了逃往金陵的路上。
杨谈低头看着她,替她把眼前散乱的纸收拾整齐,又道:“我是不是从未与你说过,我阿妹是怎么死的?”
“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说。” 白雪亭平静道,“大家都死过家人,我对你的血泪没那么好奇。”
杨谈充耳不闻,径自道:“那年我们逃到淮水畔,纷乱年代,遍地劫财的流寇。我们好不容易躲过一批匪盗,正要上船的时候,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大群追兵,箭上淬了火,我们的船一下子就开裂了。”
他语声平静,睫毛却有一点颤。白雪亭隐约猜到后续,慢慢肃了脸色。
果然,杨谈又道:“破船承载不了那么多人,扔完财宝之后,我想把装着书的箱子扔下去,但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人可以死,书不能丢。那些都是传世孤本,必须要守住。”
他转过脸,凌厉长眉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平和,眼里仿佛蒙上一层薄薄水雾,白雪亭恍然以为自己看错。
“后来你也能猜到,书不能丢,他们就把阿霜丢了。”
杨谈笑了笑:“我也实在废物,竟然都不敢跳下去救她。只看着她越来越往下沉,而船越漂越远。”
也许这样寂寥的神色,对于杨谈来说太罕见。白雪亭轻轻地用指腹擦过他手背,温度很凉。
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只能硬梆梆转了话题道:
“那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中州江府?”
杨谈定定看着她,缓缓道:“如果你愿意。”
白雪亭没什么好瞒他的,平淡道:“与你差不多。内乱初起时我还没满五岁,叛军打过长安,兵临中州,他们知道我在江府,就派重兵追杀,意图挟持我威胁我爹娘。”
杨谈急问:“后来呢?他们抓到你了吗?”
“没有。”白雪亭眉目冷淡,唇角紧抿,“外祖母,也就是兰陵公主,做主交出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骗过叛军后,带着我逃到南边。”
杨谈眼神蓦地一凝。
“之后我听说,那个女孩死了,尸体吊在城楼上足足三日。”
白雪亭几乎木然道:“我只记得她叫冬梨,是我的表姐。我刚到江府时,外祖母还说我和她长得像,冬日梨花白,不就是雪吗?”
她仰头看杨谈,没什么表情道:“我也背了一条人命,听起来是不是好受一点?”
杨谈默了一刹,才问:“那你离开江府之后,去了哪里?谁来照顾你?”
白雪亭垂眸,放低声音:“我跟我阿娘的旧部,一个叫如意娘的女将军,定居在楚州。几年后她生了重病,临死前写信去长安,圣人就派人来把我接走了。”
杨谈愈发沉默,他语气中似有不忍:“你本不必自揭伤疤……”
白雪亭很快回:“是你先的。”
是你先要把血泪说给我听,我才还给你的。
他怔了怔,忽然低下头,更靠近白雪亭一些。
杨谈清朗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只是想说给信任的人听。因为每次想起来,都很难受,但不知道有谁能听我说。”
白雪亭一震。
她觉得“信任的人”四个字,太重了。
她未必担得起来。
这夜她和杨谈在藏书阁并肩而坐很久,久到魏渺打着灯笼来找人。
那时白雪亭迷迷糊糊,好像靠在杨谈肩膀上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抹抹眼睛,魏渺手里提溜着那碗杨梅冰圆子,严肃地看着她。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白雪亭立刻转头看杨谈,杨谈默默低下头。
好吧,看来友方已经全招了。
白雪亭扯扯魏渺衣袖,“老师……”
魏渺不为所动,冷声道:“上个月贪凉,吃完嗓子疼了三天,教训还没够?”
最后两人双双被罚,大的那个挨手板,小的抄书。
当然,白雪亭那份,杨谈顶着青紫的手心顺带帮她抄了。
不久之后,无法无天的小白娘子确实也尝到了贪凉的苦头。
同时,魏渺也意识到,养白雪亭,是不能像养杨谈一样,给口饭就能活,一顿手板就长记性的。
十月初五,白雪亭十二岁生辰当晚。
魏渺带着她和杨谈去西京颇负盛名的酒楼吃了一顿大宴,白雪亭被老师的厨艺荼毒已久,好不容易吃到人饭,简直是要扫荡一空。
她吃得心满意足回屋子,腹中疼痛刚刚袭来时,还以为是吃多了。
但一直到夜半,那股酸涨的感觉都没有消失。
白雪亭疑惑地睡着。
第二天醒来,一滩凝固的血迹在被单上铺开,她才骤然惊醒——
书上说虚岁十四天癸水至,她是该来月信了。
白雪亭眨眨眼睛,脑子停滞了一瞬后,默默起身穿上衣裳,又裹了一件披风,准备打桶水把被单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回想起来,阿爹似乎会购置好很多绢帛,缝成月事带?如意娘好像也是自己用布缝的。
天爷,她的女红手艺继承江露华,十个指头扎穿了,线还没穿进针孔里。
小白雪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大难题。
她到中庭时,杨谈刚好收剑,挽了个利落又漂亮的剑花,分不清长剑和少年的脊背哪个更挺拔。
他惊讶看着舀了一大桶井水的白雪亭:“大早上的你要那么多水做什么?”
没人告诉白雪亭,世道将月信归于“女子私隐”,她坦然据实相告。
“……所以我现在要把被单洗了,血渍留在上面太久不好吧?”
杨谈足足呆愣了半天,白雪亭眼见着小少年皮肤从白到红,耳尖都快滴血了。
对于世情,白雪亭有时是迟钝了些,但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当即眉心一跳,试探问杨谈:“这……这是不是不该跟你说?”
杨谈脸上浮上一丝挣扎,不过很快,他就放下手里的剑,默默绕到她身后看了一圈,然后道:“你先等会儿。”
他忙跑进屋里,不出片刻,又匆匆回到她面前,臂弯里搭着一件黑色大氅。
杨谈轻轻将大氅披在她肩上。
白雪亭忽地想到,她的披风是浅色的,于是紧张问道:“是沾在衣服上了吗?”
杨谈忙道:“没有。我只是以防万一。”
他身量很高,那件墨色绒氅在白雪亭身上显得宽落落,衣摆垂在地上,染了灰尘。
“被单先别管了。我们出去一趟。”杨谈低下头靠近她,声音很轻,耳尖还是红的,“先把你要的东西买好。”
白雪亭懵懂问他:“你知道去哪儿买?”
杨谈不语,只是脸更红了,好像是快被她折磨疯了。
于是白雪亭闭嘴。
两人背着灶上的魏渺偷偷跑出门。
还没走两步,白雪亭就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烈的刺痛,腰腹连着双腿都是酸软的。
她逐渐跟不上杨谈,原本只是肚子疼,越走,越发现浑身都又疼又无力。
白雪亭咬唇忍下来,一把揪住杨谈衣袖。
额上冷汗涔涔,她想现在她一定脸色煞白,像女鬼一样。
杨谈差点被她吓死,立马扶着她两边手肘接住她:“你怎么了?”
白雪亭心想书上也没说天癸将至会这么疼啊,咬牙道:“我……我大概走不动了……”
杨谈手臂绕过她腋下搭在肩膀上,这个姿势更方便白雪亭把浑身重量压在他身上,她仰头望天,气若游丝:
“……难道这是我命中一劫?”
“打住。”杨谈打断她,“医馆还有两步路就到了,别劫数不劫数的,先听大夫怎么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