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仙子足尖轻点祥云,绯色裙裾在罡风中猎猎作响。怀中藏着的玉简手书不断散出寒意,似有王母娘娘的目光穿透玉简,沉沉压在她后颈。
途经南赡部洲时,三月烟柳垂入春水,画舫上传来婉转歌声,她却抿紧嘴唇偏过头去——北俱芦洲的风雪已在天边翻涌,而她甚至不知玉简手书里藏着的,究竟是邀柬还是利刃。
瑶池深处,议事殿内争论声震得穹顶明珠簌簌摇晃,已然连续十几日不曾停歇。
赤脚大仙举着笏板后退三步,袖口拂落案上刚拟好的《三界通衢诏》草稿,篆字在玉阶上碎成点点金光:“娘娘!开放仙凡界限实乃千万年未有之变革,届时妖邪作乱、亡魂偷渡……”话未说完,王母娘娘手中的玉如意重重砸在龙纹柱上,轰然巨响惊飞檐下金铃。
“你可知北俱芦洲有孩童跪在道观前求仙,生生跪断双腿?”她起身时凤冠拖地,周身威压如潮水漫过殿内众人,“妖族困在深山不得寸进,亡魂在幽冥受尽煎熬,这些难道不比些许乱象更值得忧心?”袖中飞出一道金光,化作山河社稷图悬于半空,凡人村落、妖族秘境、幽冥鬼蜮在图中缓缓流转,“此诏若下,便是为三界开一道重生之门!”
而此刻的牡丹仙子,正穿越北俱芦洲的罡风。她怀中玉简突然发烫,烫得她险些松手跌落云端。
透过风层,西岳神女宫的飞檐已隐约可见,她深吸一口气按住玉简,却不知瑶池内《三界通衢诏》已加盖印玺,一场改写天地秩序的变革,正随着她的脚步轰然拉开序幕。
神女庙大门缓缓洞开,杨婵身披玄色广袖长袍立于阶前,发间白玉簪坠着的流苏随寒风轻晃。她望着祥云上绯衣翻飞的牡丹仙子,唇角扬起一抹温煦笑意:“早知姐姐今日来,应备上牡丹酿相迎才是。”话音未落,袖中便飞出数盏莹白玉盏,稳稳悬在半空,盏内琼浆泛起细密金纹。
牡丹仙子按住微微发颤的指尖,踩着飘落的雪片落地。
往日与杨婵功德分身相见,或是在瑶姬的小院,或是于妖气肆虐的桃花水,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沉甸甸的使命直面这位声名鹊起的西岳神女本尊。她敛衽行礼,广袖扫过阶前凝结的冰霜,“叨扰神女清修,王母娘娘有手书一封,还望过目。”
杨婵指尖轻挑,玉简化作流光落入掌心。当她读到“牡丹不知”“不要告诉她”等字眼时,眸中划过一丝笑意。王母娘娘竟然,如此促狭!?
“我知姐姐与母亲交好,也承过姐姐的情。”杨婵忽然抬手,指尖拂过牡丹仙子鬓边沾染的雪花,语气柔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人间的路,须得由百姓自己走。”
话音未落,庙内突然传来钟鸣,惊起漫天寒鸦,她转身时,玄色衣袂轻柔飘动,“姐姐既来了,便在此地歇些时日。”
“至于这手书……”她回眸一笑,“就当是瑶池的一场雪,落了无痕罢。”
牡丹仙子欲哭无泪,瑶池何曾有雪过。
殿内烛火摇曳,杨婵倚着青玉案几,修长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简上凹凸的纹路。
当王母娘娘的文字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颛顼帝手持轩辕剑所化巨斧劈开天地之柱,仙凡自此断绝往来,人间再难见乘龙飞升的盛景,她的神色渐渐凝重。
“原来如此……”杨婵轻声呢喃,玉簪上的流苏随她的动作轻晃。
玉简中描绘的上古时期,凡人可与仙人对饮,孩童能在仙山嬉戏,而如今的人间,修仙之道却如迷雾中的孤舟,遥不可及。这都是传承中,不曾记录的。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
杨婵望着殿外灯火通明的凡间,那里有百姓忙碌的身影,有孩童天真的欢笑。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一位老者颤巍巍地跪在神女庙前,祈求能为孙子寻得一条升仙路,却因无法修上清仙法而绝望离去。
“如今的人间……”杨婵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她怎会不知凡人的困苦?可天庭的政令,真的能带来改变吗?还是如她最初所想,只是一场权力的博弈?
她握紧玉简,思绪万千。
桃花水上没让她得逞,王母娘娘想要掌控高禖之道、将青丘墟据为己有的意图也落了空,以王母娘娘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此事就是她正在谋划的新算计。
可王母娘娘的质问犹在耳边回荡,那看似平静的文字背后,是对三界苍生的深切关怀,还是另有图谋?
杨婵指尖抚过玉简上流转的字迹,王母娘娘的文字如洪钟在耳畔回响。
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与上古颛顼帝挥斧断柱的壁画重叠——壁画里,玄黄巨斧劈开混沌,仙阶轰然坠落,人间自此坠入永夜。
“绝地天通后,凡人得到了什么?”她喃喃复诵,忽然想起曾在陈塘关见过的孩童。那孩子攥着褪色的仙话书卷,问她为何书中仙人能呼风唤雨,现实里百姓却要在洪水中溺亡。此刻玉简上的文字仿佛化作利刃,挑开了千年来被粉饰的真相:即便没了仙神直接插手,人间的战火、瘟疫、饥荒何时停歇过?
殿外风雪骤然加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杨婵起身推开雕花窗,灯火在雪幕中明明灭灭。远处工坊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是凡人在打造行四方的马车;更远处传来孩童的童谣,唱着西岳神女显圣的故事。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百姓们拜她,可就算她法力通天,又能庇佑几年?
玉简在掌心发烫,王母娘娘的话语字字诛心,“神仙动动手指便能颠覆一国,凡人却要耗尽十世修为,连触碰仙门的资格都没有。”
杨婵闭上眼,陈塘关遭劫时那些凡人绝望的眼神、北俱芦洲冻饿而死的流民、西王母国百姓为一口吃食拼命的模样,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原来自颛顼断柱那日起,所谓的“天地秩序”井然,不过是将凡人锁进了更深一层的看不见的牢笼。可是,这绝非那位五帝之首的本意,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这静谧的殿中,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杨婵紧锁的眉头。
杨婵将玉简悬于烛火之上,鎏金篆字在明灭的焰舌间扭曲变形,像极了王母娘娘在陈塘关时那难以分辨的态度。
“断了升仙路,没了长生途……”她轻声复述着玉简上的字句,突然冷笑出声。烛泪啪嗒坠落,在青玉案上凝成蜿蜒的泪痕。
若天庭真的心怀苍生,真的觉得绝地天通全是错,当年又怎会默许颛顼帝斩断天地之柱?
凡人失去修仙之途后,战火、瘟疫、饥荒从未停歇,而仙神们依旧在九重天上饮琼浆、赏云霞,将人间疾苦当作戏文谈笑。与此刻玉简中“为苍生谋福祉”的论调一比,何其讽刺?
“这三界通衢诏,究竟是济世良方,还是新的枷锁?”杨婵握紧玉简,锋利的边缘在掌心勒出红痕。王母娘娘突然抛出橄榄枝,谁能保证背后没有更深的算计?或许所谓的开放修仙、亡魂还阳,不过是诱其入局的蜜糖。
她抬眼望向天际,南赡部洲朝歌方向的云层被大商国运染成赤金色,人皇气即便隔着一个州,仍如锋芒般刺目。
作为人族圣人执念传人,她比谁都清楚,人间正统的权柄始终握在朝歌那座宫阙里。
“为何是我?”她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庙外传来商贩收摊的吆喝,却掩不住西王母国都城墙下此起彼伏的夯土声——这是她耗尽心血才建立的国度,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双刃剑。
大商律法森严,向来视诸侯自立为大忌,若天庭政令从此地先行推行,朝歌必然将其视作僭越之举。
她踱步至神女庙顶层的观星台,青铜浑天仪在风雪中泛着冷光。
星轨上,代表天庭的紫微垣与象征人间的太微垣遥相对峙,唯有她所处的星位,游离在两大星域之间,恰似这道诏书的尴尬处境。
若将诏书转呈朝歌,人皇也许会疑心她与天庭勾结;若独自接下,又难免被视作觊觎人间权柄。
杨婵的指尖抚过浑天仪上刻着的大商疆域图,突然想起幼时于母亲瑶姬处听闻的秘辛:人皇与仙神决裂,便是因天庭妄图插手人间治权。此刻王母绕过朝歌将诏书送来,究竟是想借她打破僵局,还是故意挑起仙凡新的争端?陈塘关的历练,终归让权谋算计之术,在她脑海中扎下来根。
凛冽罡风掀起她玄色衣袂,恍若振翅欲飞的孤鸿。她忽而想起寸心姐姐——那位上一代传人曾引截教入局,截教仙人踏遍九州,在市井酒肆中传法,于穷乡僻壤间讲道,试图让“有教无类”的火种燃遍人间。
可即便截教仙法已如春雨般洒落四大部洲,仍有太多人困于资质之茧,无法领悟圣人之道,终其一生都触碰不到仙道门槛。
记忆如潮水漫涌,她曾见过樵夫之子捧着残卷在溪边苦读,掌心磨出血泡仍执着揣摩晦涩经文;也曾目睹老妪在神像前长跪不起,只为求仙法能延续稚孙性命。那些渴望的眼神,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箭矢,直直穿透她的心房。上清仙法虽好,终究如高岭之花,能采撷者寥寥无几。
“若三界真能重归大同……”她喃喃低语,望着天际闪烁的星辰,仿佛看见无数凡人仰首望向仙门的模样。
当失传的仙法再度现世,当修行不再被资质与出身禁锢,或许寸心姐姐“人人如龙”的宏愿,真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那时,山野孩童可驭风而行,市井百姓能点石成金,众生皆有踏破仙途的机缘。
寒雪落在她肩头,转瞬便化为水汽消散。
杨婵握紧双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朝歌的猜忌又如何?被视作野心家又何妨?若能换来人间万千生灵的希望,即便要她直面人皇的怒火,承受天庭的算计,甚至让西王母国陷入风口浪尖,她也甘之如饴。
“寸心姐姐,这一次,就让我也再赌一把。”她转身面向灯火通明的西王母国,眼中燃起坚定的光芒。风雪依旧肆虐,可她的步伐却无比沉稳——为了那个人人如龙的理想,她愿做那道劈开迷雾的闪电,哪怕会灼伤自己。
王母娘娘有言道,颛顼怕我等,杨婵汝怕否。
杨婵亦有言道,吾只遵本心而行。但,吾不急也。
陈塘关
杨婵的功德分身从东海转了一大圈,大半年过去,无功而返。
东海龙族没少帮忙,各种奇珍没少见,就是没看见像是玄鸟的物种。
“玄鸟栖于归墟之畔,非有德者不可见。”此言来自朝歌,可那归墟也去了,她们找了三百二十八圈,也没看见一根鸟羽。
回总兵府后,听了殷夫人传来的朝歌庙堂关于玄鸟之言,杨婵又来到精卫村。
这村子竟然在朝中都有记载,实在出人意料。
李靖与殷夫人与啧啧称奇,不知是何时李家哪位先祖报上去的。他们二人在此明里暗里查验无数次,静娘也配合着找,就是什么也找不到。就像精卫神鸟还在东海某处填海,可他们就是找不到。感觉,没缘分啊。
暮霭沉沉,杨婵踏入精卫村,脚下石板路坑坑洼洼,似承载着岁月的沧桑。
村口老槐树下,静娘一袭素衣,正翘首以盼。见杨婵走近,她迎上前去,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
“神女娘娘,您来了。”静娘轻声说道,眼神中透着无奈,“国君和李总兵先前已来过多次,我也同他们一道翻找了无数遍,可终究是一无所获。”
杨婵微微皱眉,目光扫过村落中整齐的房屋,问道:“为何会这样?这精卫村既以精卫为名,怎会寻不到半点与精卫神鸟相关的踪迹?”
静娘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们这些人多是后搬来的风姓涂山氏血脉。自迁居至此,信奉的便是九尾狐,对精卫神鸟的祭祀早已荒废多年。如今村中知晓精卫之事的少之又少,更别提找到相关记载和祭祀之物了。”
杨婵心中一紧,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灵台中那颗蛋越发活跃了,滚来滚去,引得她的目光不知为何,落在远处一座土堆上。
静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那里原是座庙宇,原是祭祀精卫神鸟的,可如今早已毁去,只剩下这土台子。或许,那里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是我们查过好多次了,什么都没找到。”
杨婵站在那荒废的土台子前,目光疑惑地看向静娘,开口问道:“这庙宇既已毁掉多年,你们为何不将这土台子另作他用?哪怕盖几间房屋,或是种些庄稼、果树也好啊。”
静娘微微苦笑,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