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吵架了啊。”巫离从暗处走出来,旁若无人地笑道,“小巫箴,你看看,你倒是好心,可周人并不领情呢。”
“你怎会在此?”白岄也不看她,嘲讽道,“今晚还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都跑到白氏族邑里来。”
巫离早已习惯了她的态度,并不恼,上前挽了她的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早跟你说了,周人都是狡诈不可信的,你可要小心了,箕子、微子的教训不就在眼前?”
“巫离,放手。”白岄挣扎了一下,但巫离紧紧地挽着她,一时也挣脱不了。
周公旦制止道:“你要带巫箴去何处?”
巫离瞥了他一眼,语气倨傲,“这里是殷都,我要带她去哪儿,周人可管不了。再说了,主祭要做什么,就算是王上来了也管不了啊。小巫箴会听话,可不要指望我也给这个面子。”
巫离拽着白岄一路下了观星台,回到她的住所。
白岄点燃了灯火,跪坐下来,问道:“你深夜前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巫离斜倚着桌案,借着摇曳的火光打量她冷冰冰的脸庞,“你近来有些太急进了,贞人察觉到了哦。”
“那又怎样?”白岄收拾了一下摊开在书案上的简册,“各族邑要离开殷都,就算是殷君也管束不了。”
“可他们是要前往丰镐吧?只要现在到他们之间散布一些小小的传言,之后就会将西土搅得天翻地覆了吧?”巫离笑起来,“真有意思,我倒还有些期待呢。”
白岄蹙起眉,“这一点都不有趣。”
“呵呵,当然,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巫离探身凑到她面前,“我刚才听到,你们在吵要不要回去的事,听起来真是要大动干戈——西土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岄不答,赤星和大火在天上高高挂着,已有三月之久,一抬头谁都能看见,恐怕各人的心里早已有了揣测。
“不愿说吗?那就算了。”巫离在坐席上挪了挪,贴到她身旁,抬手捏着她的脸颊,语带嫌弃,“别板着脸了,你可是女巫,竟然还那么生硬地跟人吵架,说出去真是丢死人了。”
“对付男人要用柔顺些的方法啊。”巫离皱起眉,盯着她的眼睛,“我说,阿屺不会从没教过你这些吧?”
白岄拍掉她的手,往一旁躲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你会教你妹妹这些吗?”
“啊?为什么不?”巫离侧身撑在桌案上,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翛翛呆呆愣愣的,当然更要教会她这个了。你也知道的,多一技傍身,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能救命呢。”
无法反驳。
白岄抿起唇,原本她以为被呛住的会是巫离,没想到现在是她自己无话可说。
巫离难得见她语塞,心情大好,抬手揽住她,“既然阿屺没教过你,那就让姐姐来教你吧。”
白岄抬手想去推开她,不满道:“别碰我,我没说要学。”
“别动。”巫离一手按住她的手臂,使了劲将她扯过来按在几案上,另一只手迅速拔下骨笄,松松抵在她的颈侧,“小巫箴,乖一点。”
巫离的长发松散开来,垂落到白岄身侧,仿佛幔子一般遮蔽了灯火。
白岄瞪着她,暂时放弃了挣扎。
圆润的骨笄自然伤不了她,可她知道巫离随身带着短剑。
只要她想,方才拔出的也可以是短剑。
巫离摘下她的铜面具,随手扔在一旁,垂手摩挲着她的侧脸,笑得潋滟,勾人心魄,“这才对嘛,姐姐最喜欢你这样听话的小美人了。”
见她并未生气,巫离更肆意地揉着她的脸颊,“笑一下嘛,你生得美貌,笑起来想必更能惑人心神。”
白岄移开了眼睛,不想看她,“我会用言语惑人,为什么还要学这种……”
“都说了,多学一样本事,关键时候用得上。”巫离扳着她的双肩,俯身下去,鼻尖与她相碰。
两双女巫的眼睛撞在一起,一双冷漠幽深,仿佛冷月下的一泓静水,另一双灵动风情,像是荒野上盛开的摇曳春花。
灯火燃烧时发出“哔啵”声响,除此之外,屋内一片寂静,惯于玩弄人心的女巫们正在寂静中交锋。
养在院落中的白鹤似乎被惊醒了,正在低低鸣叫,随后有脚步声接近了。
白葑和周公旦走进院落,屋门大开着,里面灯火摇曳,却听不到一点人声。
“你说那个叫作‘巫离’的女巫?他们的族邑距离这里很远,要越过整个祭祀区才能到,她怎会突然跑到这儿?而且还……劫走了阿岄?”
白葑很不解,白岄从来是吃一点软但绝不吃硬的性子,即便对方也是主祭,白岄也不可能受制于巫离的。
何况巫离虽然行事张狂了些,也不至于疯到跑来白氏族邑劫持白氏的主祭吧?
“巫箴,你在这里吗?”周公旦走进屋内,便看到交织在一起的白色和赤色衣角,不由停住了脚步,“这是怎么……”
“巫离,你做什么?!”白葑也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快放开巫箴。”
巫离抬眼扫了一下,“真热闹,怎么都来了啊?真是更有意思了。”
“巫。离。”白岄拧住她执骨笄的那只手,“放开我。”
“哎呀,好凶,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巫离在她彻底生气之前放开了手,起身将披散的头发向后一撩,笑道,“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真是难缠。哈哈哈,别露出这种神情嘛,我只是在跟巫箴闹着玩哦。”
白岄起身理了理被巫离弄乱的头发和衣衫,闹了这么一出,倒也不好再摆脸色了。
“周公还有什么事吗?夜深了,明日再说吧。葑,你去安排一下住处。至于巫离……不要叫她在族邑内乱闯,就住在我这里吧。”
白葑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出去了。
“王上并没有猜疑你。”周公旦放缓了语气,低声道,“王上病重,流言四起,召公和太史正在着手处理,不能抽身前来接你。”
“我知道,流言一旦出现,便难以完全消除。”白岄垂下眼,“现在丰镐恐怕正流传着……当初那个神明和商王将要降罪于周的流言吧?”
周公旦深深吐出口气,她所料不错,“王上问你,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没有。”
“留在这里并不安全,随我回去吧。”
白岄拨了拨将灭的火芯,“正因如此,我应当留在这里,就算真有不测,或许还能挽回一二。”
“可你要做的事,必须活着才能继续吧?”周公旦劝道,“你是太史寮的属官,王上和召公还在等你回去复命。”
“我原本是想……大不了,把这座城邑里的所有人都……”白岄看着闪烁的火光,沉默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现在想来,或许是该返回丰镐。”
巫离正蹲在院落的一角逗弄着白鹤,夜深了,白鹤不想理睬她,将脑袋盖在羽翼之下,任凭巫离怎么拨弄都不愿意动弹。
“巫离。”白岄执着铜灯盏走上前,“你在成为主祭之前,想做什么?”
巫离回过身,眼睛亮闪闪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白岄将灯盏放在低矮的院墙上,人也倚了上去,“想必你今夜也不回去了,随便聊聊吧。”
“随便聊聊,哈哈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小巫箴都变得随和起来了。”巫离起身在空地上转着圈,衣袖和裙摆像花朵一样绽开,“我小的时候啊,想要跳舞给神明看,常常跟着鸟儿们一起练习。”
“可是后来被族长斥责了一通,他说我是主祭的人选,不能这样不庄重,何况如今的神明不喜欢舞蹈,只喜欢新鲜的血肉,学那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白岄看着她在院心旋舞,晚风爱怜地拂起她的衣袖,披散的发丝交织着,在风中飞扬。
舞蹈是不庄重的吗?不,不如说,神明真的偏爱那些庄重繁琐的典仪和流程、还有弥漫着腥气的血食吗?
如果真有神明在注视人间的话,风应当是祂的使者,一定是因为喜欢巫离的舞蹈,才会让风温柔地抚弄着她的衣角和裙袂吧?
“我打算明日启程,返回丰镐。”白岄的语气不容拒绝,“巫离,先前说过的,你要随我一起。”
“可以啊,反正我也在殷都待腻了。”巫离旋身跃到她身侧,笑道,“想想还有些兴奋呢,我长这么大,除了族邑、祭祀区就只去过王城,可不像小巫箴去过许多地方。大家一起结伴向西旅行,一定很有意思。”
“此次要日夜兼程赶回丰镐,恐怕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旅途。”白岄低下头,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押送,“翛也需与你同去。”
巫离一点都没有抗拒,仍然笑得明艳,“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已经说服了大家,整个族邑都会随你一起离开,怎么样?感动了吗?”
“……这样也好,毕竟贞人曾起意将翛献给神明,举族离去,或许正是最稳妥的决定。”
巫离看了看天色,提步往屋内去,“不过你想要带走的应当不止我们一族吧?恐怕明天还有好大一场麻烦。小巫箴,早些休息,养养精神吧,贞人多半也会来搅局的。”
白岄站在夜空之下,群星的光辉落在她的肩头,她看着巫离的背影,轻声道:“等到了丰镐,再自由地跳舞吧。”
自由吗……?巫离一哂,周人的规矩恐怕比殷都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其实她一点都不相信,在丰镐会有什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