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邻的目光骤然牢牢锁定住明余:“你说什么?”
他连敬称都没有了,明余被看得有些紧张,但话已经说出口,便咬着牙继续道:“我觉得,白小姐必然是因着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离开的。”
明余没有明说的是,她猜测,白小姐离开多半就是因为秦大人总憋着什么都不说。
不论是谁,一片芳心得不到回应,总会心灰意冷的。
这可不是她瞎猜的,以秦大人的性子,恐怕从来没有在白小姐面前实实在在表明过心意,白小姐心中患得患失才是寻常。
她说完这句就不敢再说下去,但秦鹤邻却好像被她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冷着脸反问道:“那你觉得,她是因着什么理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的?”
“迫不及待”四字加种了语气,像是为了强调什么。
只是才说完,他又像是觉得失言,颇为自厌地垂了垂眼,扯唇嗤笑了一声:“罢了。”
再抬眼,方才被明余的话扰乱的心思已经全然平复,他没再在明余身上多停留一瞬,留下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应付完徐昀成后,秦鹤邻乘车去衙上,简单交代了下公事便自去屋中看文书,只是一个人时,明余方才的话,与白梅客火烧作坊那夜的情形总会翻来覆去地出现在脑海中。
白梅客刚离开时他刻意控制着不去想,白梅客出事后他又不敢想,一直到方才明余主动提起,秦鹤邻才意识到——
什么叫不舍得?什么叫迫不得已的原因?
分明就是她知道了前世的事,自认为亏欠又弥补不了才又逃了!若是没有这些念头,就算他是从五百年前重生回来的,白梅客都不会有分毫波动。
秦鹤邻哪里不知道白梅客的性子?胆子小,喜欢往身上揽责,将自己压得如碾磨的驴一般。
从前看她那样只觉心疼,又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总会好的,可如今对象成了自己,心疼之余,秦鹤邻又难得的带起几分火气。
若她觉得前世今生并非一人,那就根本没必要因前世白梅客杀了他而感到歉疚。
若她觉得前世今生是同一人,又为何觉得他的喜欢与她无关?
而今陷进去出不来的是他,困在原地的是他,被先抛弃的也是他。
如此随心所欲地替他做了决定,她到底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这种行为有多讨厌?
秦鹤邻颓然地靠到椅背上,委屈铺天盖地涌了上来,他咬着牙,只觉得两眼涩得发疼。
如果能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一定,不会如先前那样,让她离开。
但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秦鹤邻苦笑一声,弓着身子喘了几息,又缓缓坐直起身,拿起方才掉到桌上的文书。
待处理好明余的事后他便什么都不管了,等他死后见到白梅客,必然要好好讨一个说法。
此刻前往远东的马车之上,白梅客突兀地打了个喷嚏,见状安和赶忙关紧了窗,关切道:“太冷了吗?”
白梅客摇摇头,动作却很诚实地紧了紧斗篷:“还有多久?”
外面兰枣应声:“再过半个时辰到下一处客栈,往东再走半月到远东。”
听见他说话,车内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噤声,须臾,安顺往姐姐那边凑了凑,低声道:“他为何还一直跟着我们?”
安和摇摇头,拍了拍安顺的手没有出声,倒是白璇看了她们这边一眼,玩笑般道:“说不定是在监视我们呢?”
果不其然看到安顺惊恐地睁大了眼。
白梅客没参与到她们的对话中,她心中挂念着事,比如明余那边顺不顺利,秦鹤邻会不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一向顺畅的思绪突然卡了个壳。
如果云州那次是秦鹤邻的人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那是不是就说明,秦鹤邻已经以为她死了?
也不知秦鹤邻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
白梅客叹了口气,她到底亏欠秦鹤邻良多,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对他说一声抱歉。
另外三人的闲叙不知不觉转移了话题,安和对白梅客道:“您先前让我想的事,我有了些想法。”
那夜白梅客提出她要前往远东,让安和自行决定是否要与她随行,犹豫了片刻后安和便给出了答案。
既然与她有关,与她的家乡有关,安和没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得到这个答案白梅客并不意外,之后启程时,虽说可能性不大,却还是想让安和试着回忆一二,有没有什么可能会有用的细节。
而后便到了如今,白梅客几乎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却不想安和竟真的回忆出来了什么。
白梅客坐直了身子:“说来听听?”
安和却看了一眼车外,防备的意思很明显,白梅客会意,让安和晚上安顿好后到她房中来。
是夜,几人都沐浴过后,安和如约推开了白梅客的房门。
她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见着安和和善地勾了勾唇:“坐。”
安和依言就坐,两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这段日子我思考了许久,平成郡主为何会想要我的性命。”
她对平成郡主而言,就像一只住在泰山脚下的蚂蚁,根本不会重要到需要特意派人来索命,既然安和本身没有那么重要,那么以她为点向外扩散,所涉及到的部分,才是真正有可能让平成郡主记在心上的。
而安和的人生向外扩散,只有一个点让她至今琢磨不清。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为何而死的。”再谈起这件事时,安和只是颤了颤睫,“但我想,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个地方。”
白梅客从来没问过安和父母的事,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却不想问题竟可能出现在这里。
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倒是安和看出了她的想法,没有让她为难,直接道:“先前您应该便知道我家世代行医,但您不关注这些,恐怕知道的不清楚。
安和说这话时面上带着淡淡的与有荣焉:“安家祖上是出过御医的,在远东一带颇有盛名,说句不自谦的话,在整个大兴都数得上名号。”
“七年前,京中来旨,召我爹娘入宫行医,山高路远,爹娘便想着将我与顺顺留下,待安顿好了再接入京,只是没想到,才不过三个月,我在家便收到了爹娘要回来的消息。”说到这里安和顿了顿,“而我收到信的那天,便是我爹娘在回程路上出事的日子。”
白梅客立刻皱起了眉,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制止她。
但安和只是看了白梅客一眼,安抚地笑了笑:“您不必担忧,这些事我已经能应对得了了。”
见她如此,白梅客也放下心来,开始细细思索安和所言。
几乎是第一瞬间,白梅客便察觉到其中的古怪。
入宫,被遣,遇害,这几件事串联在一起,未免有些太巧了。
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两位大夫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辛密,才被害灭口的?
看起来安和如今也注意到了这里头的问题了?
不过说来也是,光看安和那日面对兰枣都能迅速想出应对法子,便知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白梅客与安和对视一眼,想了想,决定率先开口:
“我觉着其中有蹊跷,你后来如何发现陈贵才是杀害你爹娘的凶手的?”
安和道:“后来我爹娘的衣冠被送了回来,里头夹了一个军队的剑缨,被血染红了,才混在我娘的衣裳里。”
“而那段时日驻守在当地的,便是陈贵所率的队伍。”
看起来证据确凿,但细细想来,陈贵其实没有要害两位大夫的缘由,除非有人背后指使。
而能指使得动陈贵的,安和不知,白梅客却是知道。
陈云驰。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这个人身上。
他背后到底还干了多少事情?
白梅客一时有些心累,但却很难再被陈云驰激起类似气愤的情绪了,陈云驰此时与她而言,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
这次她沉默得时间有点久,安和向她投来的关切的目光。
沉吟片刻,白梅客还是决定将自己思考的,有关陈云驰的事告知安和。
“……不过这些暂时都无法证明,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最后,白梅客补充了这样一句。
只是哪怕她这样说了,也仍不能改变安和被彻底吓到的事实。
她白着脸,面上一片空白,一直到白梅客都有些担心起来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无助道:“娘亲和爹爹,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事?”
在安和眼中,哪怕爹娘再负盛名,能成一个小御医也已经很了不得了,从前面对陈贵都已经像是面对山一样高的困难,而今再来一个陈云驰,她还能怎么办?
白梅客安慰她:“我也只是猜测,一切还没确定呢。”
只是看着才出来一个陈云驰便把安和吓成这样,白梅客一时倒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将接下来的猜测说出来。
毕竟陈云驰,平成郡主都出现了,那贵妃娘娘,是不是也该露个面?
与此同时,户部衙署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鹤邻看了半日的文书,正打算熄灯回府时,却发现院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人。
陈云驰负手而立,正如他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的那样,轻轻冲他颔了颔首。
“小秦大人。”陈云驰的目光在秦鹤邻发间素白的发带上微微凝滞了片刻,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节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