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至简看着她伸手拔出他腰间的佩剑,在那把剑几乎就要向他刺来之时,他伸出二指将剑身拈住。
“阿萤,你清醒些。这世上只有我是真正爱你的。”
他向后一指,“无论如今的雅柯人,还是大宣皇室的任何人,他们都是豺狼虎豹,哪一个都能将你生吞活剥。若是没有我,他们不会放过你,你也会活不成的!”
李汝萤腕上用力,竭力向他刺去。
“我只知道,如若没有你,我如今依旧会是大宣的公主。”
锋利的剑脊将他的指尖磨破,金至简嗤笑:“别傻了,阿萤。今日若非是我,不久之后亦会有其他人将御座上昏聩的皇帝取而代之。”
他将剑身按下,“你该庆幸,幸好是我。”
他话音才落,伴着长剑落地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他胸前的布料被簪尖猛地刺破,一只两指长的金簪倏地埋入他的胸膛,徒余簪头埋露在外。
“阿萤你……”金至简下意识将她一把推开,目眦欲裂,“你竟真的想要杀我!?”
“我只恨没能早些杀你!”
李汝萤被他推倒在地,苦笑出声。
“原本我以为阿祐的毒真是齐王所下,可是如今看来,此毒跟你也脱不了干系!”
金至简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那日,暗卫将齐王藏匿的毒药拿与阿耶,瓶塞打开的一刹那,我便闻到了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
李汝萤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只玉兰花上,“而这种气味,就跟方才盛装这只玉兰花的琉璃瓶碎地之后,所散发出的气味一般无二!”
她撑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些时日自阿祐中毒后,我一直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毒,我想要让医官们研制出可供中毒之人,哪怕是平民都可以轻易拿到的解药。
“我遍寻古籍,将宫中藏馆中的所有典籍近乎看了一遍,我终于知道了那是怎样一种毒。
“但我同时却又发现,若是将其服下,它的确是一种神佛难救的毒药。可对于已然脱离枝干即将化为腐泥的花木而言,却是防腐的良药!
“而这只玉兰,正是你在大半年之前所折下。它早该腐朽,可它如今却鲜研依旧。”
她指向他,“而这恰恰说明,你在至少半年之前,手中就有这种毒药!”
“不过凑巧罢了。”金至简的目光避闪在一侧。
“凑巧?”
李汝萤,“且不说它十分难得,比起花木防腐,在外邦市场上,它更为人所熟知的该是它狠辣的毒性。
“原本我知晓齐王心怀不轨,因此阿祐的一切饮食都由宫人用银针试过之后才送入阿祐殿中。
“皇后身为齐王之母,又是六宫之主,似乎更值得令人怀疑,也更有机会派人下毒。可是卫守东宫的人却是你的手下!
“原本宫中的将领中,我只信得过你,可我如今最后悔的便是叫阿祐求阿耶调你来东宫卫守。
“以你的机敏,若有人在暗中行事鬼祟,你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除非,下毒的人就是你!”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那日我去齐王府寻找齐王,若你当真在牢狱外见到了我,你大可以坦然与我同去。但你没有。
“我并非没有分毫留意身后的动静,可你却依旧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密道口。比起说你是跟随我前来,更像是你原本就在齐王府中。
“原本我该谢你在那时候提醒了我。可我现下却明白过来,原来一直以来,你既在利用齐王,也在利用我。
“倘若齐王出事,你登基为帝之后,便不会有人再打着齐王的名号对你拨乱反正。
“而与此同时,你若是娶了我,我虽为亡国公主,哪怕盛世之时如何不为世人所喜,但在国破之后,却是大宣皇室的最后象征。
“世家、朝臣,自会从你用我的身份专门为他们所打造出的那级台阶上走下。”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说到底,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阿萤,无论如何,自十四岁遇到你,我都只有你。如今哪怕你恨我入骨,我也依然深爱着你。”
鲜血已渗过金至简用来按压胸前伤口的巾帕,令金至简身形微晃。他忍痛上前想要将她揽住,却被她向后躲闪,只抓了个空。
他自嘲,“如今竟连你也厌弃我,那我如今千辛万苦换来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李汝萤冷言:“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作为大宣公主的这层身份。
“曾经宫中人人都说三姊爱慕于你,而你似乎从未在人前表露过丝毫对三姊的爱慕。
“但在我夜翻宫墙时,曾见过你悄悄来为三姊送花,见过你将三姊亲手绣的丝帕贴藏在胸口,也见过你亲手将花折下簪入三姊的髻中。
“原本我不明白三姊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出降去雅柯,如今想来,是你?是你哄骗了三姊,请她前去雅柯为你做你在雅柯的内应?
“我不知道你娴熟的簪花动作究竟簪去了多少公主、贵女的发间,可我知道,你的心里实在装了太多东西。哪怕你当真爱我,留给我的地方也早已拥堵不堪。”
“不要说了!”
金至简厉声将她打断。他深深吸了口气,“阿萤,你累了。我给你七日的时间,七日后,我登基为帝。届时,我再迎你来做我的皇后!”
随着殿门的再度闭拢,李汝萤脱力地瘫坐在地。
或许她该假意顺从金至简,换取一个能叫自己活命,也能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活命的机会。
可是方才在面对金至简时,她实在控制不住地想要将那一瞬间的情绪倾泻出去。
她心中纷乱极了。
她起身倒了杯茶水,想要将心口积堵的烦绪姑且吞咽下去。
然而她尚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哪怕是双手端着杯盏,仍旧令手中的金盏落砸在地。
但这金盏落地的声音并不对劲。
她俯下身,屈指去叩金盏所砸落的这块地板。
砰砰砰。
空洞而不夯实。
这块砖叩击的声音全然与周遭的不同。她用力将这块砖推移开,脚下竟霎时出现了一个直通向下的阶梯。
这块砖所处的位置是在几案下,原本此处铺了厚厚的地毯,平日哪怕杯盏落地也不会被人轻易觉察。
但如今,因为金至简派人重新布置了甘露殿的陈设,此处的地毯被人拿走,如今就只剩遮挡这个地道口的地砖。
她走去凤床旁将床铺摊开,又拿来义髻半露在锦被的一端,伪造成她已入睡的模样后,吹熄内室的灯烛,放下了床幔。
随后,她托起盖着地道的方砖提裙走了下去。
在整个人完全进入地道之后,又将方砖自头顶缓缓盖挡好。
她吹开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灯烛,拿着这灯烛缓缓顺着地道的方向前行。
这地道前半段路虽较为狭窄,可越往深处走,视野却变得愈发开阔起来。
不多时,眼前竟出现了一条条的分叉口,且每个分叉口的一侧都挂有一个写有各宫室名称的木牌。
而在她身后所走出的那个分叉口一侧,则挂着甘露殿的名牌。
李汝萤忽觉着,齐王所修建的密道,竟是随了皇后。但却又远不敌皇后这般周密仔细。
皇帝的便殿含象殿、柳贵妃的延嘉殿、姜淑妃的蓬莱殿……乃至东宫、前朝各部,竟都有一个通往其中的岔路口。
李汝萤不敢想皇后这是想要做什么。
然而如今皇后这地下密道所设置的目的来不及叫她细细考量。她当今更急于想要弄清的,是如今宫中究竟是怎样的局势。
她走进了含象殿的路牌所指方向。
走着走着,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堵墙。四周既无阶梯上通,也无小门可以推开。
皇后难道只是想要经此偷听,并没有想要由密道走入含象殿的打算?
她试探地推了推那堵墙,却忽然发现,眼前的石墙并非是墙,而是一扇可以推开的石门。
光线从门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眼中,她下意识侧首别了别眼。却在下一瞬被人用匕首抵在了脖颈上。
凉意忽自刃尖传至她的全身上下。
她抬手将灯烛猛地向前砸去,在听清持刃之人的声音后,手臂蓦然停在了半空。
而那只匕首也一并从她的脖颈上移走开。
“荆山?”
“阿耶?”
李汝萤看着眼前的皇帝微微发怔,“怎么是……您?”
皇帝伸手将她从密道中拉出。
李汝萤这才看清,原来这密道的出口——石门,竟就是皇帝日日批阅奏疏所坐的御座之后的那堵金砖堆砌的墙。
李汝萤此时彻底有些懵了。
皇后就算胆大,这密道出口也该设在更隐秘的地方才对,怎会设在阿耶的眼皮底下,竟不怕阿耶察觉?
“你是如何进来这密道的?”皇帝问。
阿耶是知晓这密道的?
李汝萤没有隐瞒她发现皇后殿中密道的事。她将她发现这密道口以及在密道中所见的景象一一向皇帝说清。
皇帝听后,眸色一沉:“时至如今,朕也不瞒你。这密道皆由朕所设。”
“那阿耶怎不经含象殿逃脱出宫?”
“朕是帝王,不能弃我朔安百姓孤身而逃。”
皇帝伸手握在李汝萤腕上,“但是荆山,你与朕不同,你可以走。”
“我?”
“是。你随朕来。”
皇帝牵着她的手腕走向书架后方,自墙上打开一道暗格,从中取出一枚虎符,以及一方玺印,将二者郑重地交去她的手中。
“荆山,你拿着这虎符去西南寻益州大都督娄侃,命他速速带兵勤王。这传国玉玺你也带走藏好,只要朕不在那传位诏书上加盖玺印,金至简便永远得位不正,凡我大宣子民,人人皆可诛之。”
他说这话之时,竟头一回让李汝萤在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有如阿兄一般的光辉。
她忍不住再度开口:“阿耶,您与儿一块走。朔安的百姓还等您带兵来救。”
“朕走不了了。”
皇帝叹了口气,“是朕糊涂,错信奸臣,任由林介甫将朕瞒在鼓中,竟叫那雅柯在朕眼皮底下登堂入室。
“更是不知何时,竟使宫中禁卫悉数落于金至简手中,倒是要叫他区区小国的质子将朕踩在脚下。”
他自嘲一笑,“朕这个皇帝当得实在窝囊……朕若在下面见了桢儿,倒要叫他笑话朕这个阿耶了……”
“阿兄不会。”李汝萤笃定。
“好了…….阿满,你去吧。若朕果被奸贼所杀,不必忧心朕,你自可叫娄侃奉太子为君,由你——”
皇帝的手重重地按在李汝萤肩上,“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