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诩在床上趴了有二十来分钟。
自门关上后漆黑的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一口一口,慢慢抽掉烟盒里的最后两支烟。
再摸,手指只探到里层光秃秃的纸壳。没了。
隐约记得垃圾桶在墙边,定位了个大概方位,抬手一扔。烟盒似乎在硬物上弹了下。
顺地咕噜噜滚落的声音,没扔进去。
不知道掉哪了,他也懒得开灯看,随便吧。十来秒后,床上的人影开始尝试挪动。
幅度小,速度慢。要不是腰塌着趴那时间长受不了,陈诩宁愿今晚就这样趴着睡。
他无声蠕动到一半,再一言不发地停住。
闭上眼眉头紧蹙,几秒后鼓起腮帮子,朝前呼出口长长的隐忍的气息。堵得慌,心堵。
疼得慌。腰疼,后头疼,全身都疼。
陈诩侧躺着,摁亮手机看时间,十二点多了。
他朝墙边摸充电线,拉过来插上。手机响了声,右上角跳出个闪电符号。
微信有人给他发不少消息,大概是刘一舟他们,一些聚餐之类的文字。陈诩没心思看。
退出时视线朝气温那扫了眼,三度。他把手机朝旁边一扔,缓慢且小心翼翼地平躺下去。
房间里重归寂静与黑暗。
盯着天花板,不一会,陈诩把手机又捞过来,愤怒地将正在输出的充电线给拽了。
刚才那会只觉得冰火两重天。现在火没了,只剩一层朝外源源不断散发热量的薄汗。
他终于感到寒冷,畏手畏脚地裹紧被子,仅露出颗乱糟糟的脑袋。
可怜又疲惫地阖着眼皮,几乎是有点心如死灰。
妈的,真是快要憋屈死了。
就算是把哑巴赶出去也于事无补了,羊都死半天了,那补围栏的木头难不成还能补到他屁股上吗?
窗户外站着个人,周见山没走远。在小院里靠墙站着,抬头看天上的星。
这里的星星和村里相比要稀薄不少。大概因为有厚厚的云层遮挡,零星几颗,也不算太明亮。
夜晚气温低,周见山的身上就套一件长袖棉质睡衣,以前冻习惯了,倒是没觉得冷。
衣服是之前跟哥一块去街上买的,回来洗了两水,晒干后摸着发硬。
然而穿在身上又很舒服,纯棉的,两人一人一套,就花纹不一样。他的这套还能穿。
陈诩的那套剥下来后垫身下去了,大概是穿不了了。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淡橙色火苗的莹莹微光下,那片满背的黑色纹身。
柔软的发丝蜿蜒在振翅的黑鸟之上,随着烟雾的吞吐而拂动。混合在无数青黑色线条之中。
淡淡的,又像块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脑海里。
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哪些是线条,哪些是头发?
又不重要。是什么都无所谓,那些都是陈诩,都是哥。
气味相同,温度相同,含在吻里时一起颤动。
那才是最诚实的证明,做不得假。
周见山的呼吸重了点,不自然地换了条腿受力。靠那低着头,手背在身后,盯月光下的碎石头子。
他想,现在就算是陈诩真的要赶他走,他也不会离开了。
大概是靠在窗户外头的人影太过招眼,陈诩在床上充满怨气又谨慎地翻来覆去很久,到底没睡着。
晃得他心烦。其实讲道理人家也没乱动,安安静静地站那。
没求情也没纠缠,更没辩解——草了真是够地狱的,哑巴能辩什么解?
这么冷的天,让滚出去就真的滚了,非常诚恳的认错态度。
但低头摆那副委屈模样,装什么可怜?
陈诩恨不得一把拉开窗户,把人从窗框里掏进来,狠狠摁在身下原封不动地照还。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自己已然对这些男男之事丧失所有兴致。
陈诩狠狠咬牙骂了句,然后侧躺,背对窗户紧闭上眼睛。
眼不看为净。
不看也烦。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开始自动播放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放得他浑身冒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阿拉伯数字3不断放大缩小,缩小放大。
配合窗边那道萧瑟落寞的背影,朝他视网膜上焊,冒着火星子滋滋作响。
钻针高速转动,越来越近,对着他的太阳穴就冲了过来。
陈诩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他忍无可忍。先是脖子刷地后仰,双手用力撑住自己。
指尖发白,在床单上攥了攥,然后再捡起脚边的睡衣朝地上砸,喊:“滚进来。”
窗户边的影子还在,人没动。
“你聋了!”
立刻消失,紧接着门被拧开,一股凉风跟着人一起进来了。
陈诩烦躁地朝里睡了睡。周见山带着寒气重新钻进被窝,捏起一点被边盖在身上。
规规矩矩地躺在外侧,与他隔出一道宽阔的海沟。
陈诩是真的有点困了,闭眼酝酿睡意,刚有点要入眠的感觉。
就感觉一条东西正十分隐秘地向床中央移动。
“嘭。”
周见山险些被砸到,头下意识一歪,一块硕大的枕头跟长了眼似的从天而降,牢牢阻挡在正中间。
两人被枕头隔开,陈诩脑袋下空空如也。
警告:“再敢过来一厘米,我就揍死你。”
“我说真的,”他恶狠狠地咬牙,抖了点被子过去,“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晚在这张床上睡觉。”
“珍惜吧。”
第二天睁眼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周见山去上班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一夜无梦。
陈诩睡眼惺忪地愣了会神,张嘴皱鼻,鼻尖几颗小雀斑挤在一起。
维持这个姿势静止了好几秒。
“咣!”
他对着天花板打了个巨大又响亮的喷嚏,胸腔震得疼。
“……”他躺那哼,“……哎。”
这个喷嚏拉扯到了某个地方,手在被子底下蜷了蜷。指尖碰到什么东西,触感不对。
他伸手拉开被子。
身上多了件睡衣,不是他的,哑巴的那件。反过来套在他身上,没扣,胳膊从袖子里穿过去。
后背贴着床单的布料,只穿条底裤的腿大剌剌张开。
陈诩刷地合拢,什么都想起来了。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地拿起枕边的手机。
还剩八的电,快要关机。
-
小蒋到时蓝色铁门紧闭,他拍了拍:“有人在家吗?”
巷头来个老头,王家的,“王叔,”小蒋随口招呼句,“几年不见身子还硬朗呢。”
“好得很。”语气挺冷,王老头拎着拐绕过人,头也不回地朝巷尾去了。
旁边骑过去辆电动车,巷子里的熟悉面孔,那人朝他看了眼,又扭回头去。
小蒋也不在意,耸耸肩。巷子里虽然墙面掉皮,那也掉不到谁的头上,离远点走就是了。
小区改造,那他小蒋既然能中间插一手,叫人换个地儿改,也只能代表他混得好,有出息。
谁想改谁再找人去,找不到关他屁事。
他又拍了两下:“开门!”
早上电话第一遍响时他没接,也没挂。任那铃声响完。
谁知道是打来干什么,安空调他可没钱,夏天那会没让安,冬天就更不可能安。
房子地段好,靠着小学,怎么都能租出去。租给谁都是租。
刚准备舒口气,结果手机又开始响,阴魂不散,还是那个人。
叫什么名字他不记得了,就记得满背纹身,从肩膀那露出来点,留头长发,看着不三不四的。
也不怎么笑,站相松垮,第一次来看房时给他递了根烟。
便宜货,他没要。
其他的印象,要么那脸长得挺好,白,要不是个儿高,秀气得跟女孩一样。
黑眼圈重,看着像很久没睡个好觉,不健康的瘦。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要不是那年来问的几个人都嫌那间没厨房,他也不会把房租给这种人。
刚要拿手机打电话,门开了。
穿着睡衣的人声音淡,应该是在解释:“刚在洗漱。”
“害,”小蒋笑了两声,“没事,也没等多久。”
他跟着人进门,有点惊奇。
眼前的年轻人跟两年前他看见时不大一样,第一眼自己甚至有点没认出来。
没那么瘦了,连带着那张脸上的五官更饱满了一些。
黑眼圈淡不少,头发要长一点。说话时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比两年前活络。
像是一汪静止许久的泉水流动了。
就是脖子上系条围巾。很怕冷的样子,但身上穿得也不厚,随意找了件套上的感觉。
“这间有厨房,肯定贵一点,但是能做饭,”小蒋用钥匙开门,手在鼻子下摆摆,“眼下快过年,得亏你租得早,年后这个价你就租不到了。”
房子比陈诩现在租的这间大不少,两间卧室,一厨一卫,还有个小客厅。
前租客老奶奶和孙女俩爱干净,屋子里除了几个月没住人落的灰,其他都挺整洁,大致扫扫晾晾就能住人。
小蒋比之前更胖了,陈诩很快将房租下来。一个月一千二,比他的那间贵四百。
算算哑巴也要发工资了,他自己那间每月八百,俩人一人四百。
从八月到现在算四个月,一共一千六,去掉八月初哑巴还没来的那几天,打个折一千五。
一共两千七,必须全部还给他。
小蒋收到转账就离开了。陈诩回到自己屋里,将哑巴的衣服与鞋子。
这几个月的生活痕迹,枕头,喝水的玻璃杯,拖鞋,牙刷。
袜子,内裤,大爷的怎么这么多东西,来的时候不是除了个人什么都没有吗?
他咬牙忍着浑身疼痛,打着喷嚏地收拾,连那个小方凳他也大发善心判给了哑巴。
全部打包,拎着面无表情地扔进了隔壁那个飘着呛人浮灰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