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京城连日酷热,赫赫炎炎。
阿娘做了解暑药香囊,俞沅之将其送到竹山庙,连带着几篮冰果,一同分给孩子们。
谷雨满脸火红,听到声音哭着从屋内跑出,只道小虎子淘气,爬房顶摔坏了腿,住持昨日上山采药整夜未归,今早众人纷纷去山上寻,至今没有音讯。
俞沅之立刻吩咐小厮去衙门报官,然而未待出庙门,喧闹声由远及近从石墙后传来,几人前后簇拥着,住持面带污泥,虚弱闭目,趴在男子背上被扛进院子,谷雨痛哭,率先扑上去。
男子抬起头,俞沅之诧异驻足。
是王凛。
住持因中暑晕沉,无意踩空滚落矮坡,不仅磕破了头,腰腿撞伤严重,无法平躺,无法挪动,王凛背着人,从山上一步步走回庙中。
大夫为住持包扎伤口,开药方,小虎子声泪俱下,守在一旁。
烈阳炽热毒辣,斑驳树影随虫鸣轻轻摇曳,男子坐在槐树下,衣领已被汗水浸透,脸上几处晒得脱皮,嘴唇发白干裂,将皮囊内的凉水一饮而尽。
俞沅之递给他一枚葫芦,里面的水加了苏叶,解暑祛火。
“多谢。”他的嗓音沙哑。
“王御史仁心。”
俞沅之不明白,王凛为何会经常出现在这座小庙中,与他的身份似乎并不相符,今日所行,证明他与主持或许是旧相识也未可知。
王凛抬眸,仿佛看穿她的困惑,他正襟危坐,望向对面草垛中正在打闹的两只小奶猫,眉眼温柔,缓缓道:“我在这里长大的。”
俞沅之:“……”
一只大黑猫慢悠悠从洞中钻出,懒散躺在荫凉角落。
“在庙中?”她小声确认。
“住持收养的第一个孩子。”男子眼睫低垂,迟疑片刻嗓音极轻道,“我是孤儿。”
王凛经科考入仕,与俞沅之生父一样,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几年来他既不参与党派之争,也不站队任何一方,恪尽本职,廉洁奉公。
无背景无倚靠,自然不得重用,御史一职,皆因家族四代忠臣的蒋御史大力举荐,王凛刚正无畏,不在乎是否得罪权贵,行事风格就连太后闻听,都偶有夸赞。
俞沅之未曾想过,他竟非世家子弟。
庙中几棵梨树结了果,清香随风飘洒在两人周围。
王凛娓娓道来,语调平静,但落在俞沅之耳中,那些沉重过往,被他一笔带过的曾经,都令她每听一个字,心口便被刀锋狠狠戳一下。
某年南边村镇数月大旱,田地颗粒无收,朝廷发放的赈灾粮被当地贪官动了手脚,米粥与脏水无异,处处哀鸿遍野,民间易子而食,有些难民翻山北上,有些则被迫留在故土,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王凛随父母越岭,一路饿殍遍野,野狗枯瘦如柴,边流口水边与人周旋,若遇到人油尽灯枯,它们就在旁边等,等人死了分食尸身。
“那年,我六岁,清楚记得阿爹死前最后一句话,他对娘说,快将腿上肉割下藏好,生火炖了,那些狗扑上来,就没了。”王凛双拳紧握,微微颤抖,“其实不止是狗,还有同样饿红眼的人,虎视眈眈。”
俞沅之将脸侧过,眸中雾色模糊。
男子轻抚水葫芦,道:“后来我和娘终于爬走到秉郡远郊,得了救济粮,粥棚外有条小河,正值深秋,水流湍急,娘捧着干粮欢喜大哭,却无意溺水,也没了。我被河水冲到岸边,过路的住持将我救回城里,在庙中住下,住持于我而言,恩如再生父母。”
人人皆知寒门贵子极其不易,可王凛连寒门都算不上,其中万般辛酸,唯有他自己明白。
邺国科举原是为贵族后代添喜增色之路,凡参加殿选者,身份尊贵为首要条件,而打破此传统,不拘人才入围条件的人,是太后娘娘。
二十年来,共有三位“寒门”状元,俞沅之生父乃首位,王凛是第三位,凭借真才实学,力压群雄,众望所归。
“俞姑娘,我的话会吓到你吗?”他平静问道。
俞沅之上前两步,同样坐在树下,肩背直挺,仰头眯着眼睛望向正午烈阳,道:“我出身贫苦,自幼便知晓,若能与娘平安活下来,已然是上苍庇佑,枯木生花。天灾之下,平凡人命如蝼蚁,无能为力,那些痛楚唯令世人悲悯,既是现实,又何来畏惧呢。”
王凛沉默良久。
石墙角落,浓荫蔽日,两只小猫玩闹累了,蹭到黑猫身旁打滚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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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顾浔阳归京,此番小休三日,罗羡仙喜出望外,胃口甚佳,用过早膳又进了两小碟点心,但转头瞧见铜镜中脸蛋圆润的模样,追悔莫及,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纵使俞沅之念叨着圆润些好看,女子依旧苦脸。
原定彩舫小聚推迟至后日。
俞沅之并不想凑热闹,然而拗不过罗羡仙,到第三天约定时辰,被女子强行带往城西晏晏河畔。
人来人往,大多是年轻男女,观景垂钓,吟诗作画,数只船舱被麻绳固定,浮在水面轻微晃动,彩绸彩穗随风扬起。
“快些!”罗羡仙欢喜挽着她的手臂。
推开舱门,花香扑鼻,两名男子尴尬站在长桌前,背后整排珠帘叮当作响。
一位俞沅之识得,顾浔阳小将军,至于另外一位……
“这儿……是朝臣能来的地方吗?我不会被你弹劾吧?”顾浔阳被香气呛得咳嗽一声,小声问身旁男子。
罗羡仙打断:“王御史安好!竟真能将您邀来同聚,当真不容易呢!”
俞沅之木讷站在舱门边,双臂背后,仿佛下刻就要抽身离开一般,始料未及,王凛竟会出现在此!
罗羡仙转身,牵起她的手走到男子面前,眉开眼笑介绍道:“王御史,这是我自家阿妹,俞姑娘。”
男子看向她,目光温和,两人相顾无言。
罗羡仙笑意僵在唇边,眨眼瞧了瞧男子,又抿唇看向俞沅之,问道:“你们……认识啊?”
她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低声应道:“偶然……遇到过几次。”
王凛被晒伤的部位尚且泛红,但人看上去,已无大碍。
四人落坐在长桌两侧,还未说几句话,罗羡仙便寻了个借口,与顾浔阳穿过珠帘,站在船首佯装赏景,男子几番想要回头,都被阻拦。
“要不,还是进去吧。”
罗羡仙啧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让他们俩单独坐会儿。”
顾浔阳不解:“为何?”
罗羡仙嘴角略挑,歪头道:“你说呢?”
男子瞬间红了脸。
河心凉风吹乱罗羡仙发尾,几缕发丝飘至唇畔,顾浔阳小心翼翼将其挽至耳后,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忽然笑了。
“笑什么。”
“好看。”
罗羡仙羞涩转身,一团红先是浮在脸庞,而后跃上眼底,远眺桥亭小声道:“再好看也只有这几年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年轻的我,可在你的印象里,只记着曾经的我。”
男子沉默,迟疑片刻,终鼓起勇气,用力握住朝思暮想的那双手。
“对不起。”
罗羡仙转过头,甜甜笑道:“那就不要离开我太久。”
顾浔阳喉结滚动,目光坚定道:“我答应你,年底前一定归京,不再驻营。”
隔着珠帘,俞沅之听不清外面的谈话,但她心知肚明,罗羡仙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什么小聚饮茶不过诓人之言,真正目的在于撮合她与王凛相熟。
皆因那道赐婚霍琅的圣旨……
俞沅之自嘲摇了下头,她也曾冒出过迅速结亲的邪恶想法,意在躲开霍琅与霍云州,但当神志恢复清明,只觉荒谬。
“俞姑娘会折纸舟吗?”
王凛打破沉寂,主动开口。
俞沅之缓缓抬眸,未语。
王凛眸光温柔,从桌上拿起一张蜡纸,专心致志摆弄起来,片刻工夫,普通的蜡纸摇身一变,成一只小舟形态,安稳立在男子掌心。
“风浪再大,总有安身立命之地,固如船舶,弱如小舟,困在海里的人,不必将一时错过视作过错,终了,到岸就好。”
他的手缓缓伸到俞沅之面前。
俞沅之平静望着那只小舟,回忆汹涌翻滚,一幕幕重现在脑中。
她遇到的人,经历的事,都像连环画卷一般展开。
她的灵魂游荡着,飘忽不定,直至画卷上出现某个人的脸……
突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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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停下。
一匹黑马不再前行,此地距晏晏河畔仅有一里,马上男子冷脸盯着浮动彩舫,细看掌心,已被缰绳勒出一道血痕。
有人从河畔走来。
“这亲就此定下!”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过缺个机缘罢了,这地方果真吉利!”
城西晏晏河畔,遥倾花船,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阿威气喘吁吁追上,勒住马绳立在右后方,嗓音略有颤栗:“将……将军,要不您先问问?万一是误会呢……”
郡主的马紧追而来,她并不敢靠得太近,她不明白,霍琅听到陛下赐婚圣旨满不在乎,但为何转眼间却又如此生气。
玄风缓步朝河畔行进,每向前一步,男子的脸就愈阴沉一分。
烟粉细纱迎风卷翘,将窗内笼罩的朦胧美景,显露给窗外的人。
霍琅目光一顿,他看到了。
即便再模糊,那是她低头的侧颜,以及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含情脉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