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戛然而止,店小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冲宋楚惜草草行了个礼便匆忙而去。
这点倒是和宋乾帝要追求长生对应上了。
宋楚惜指尖轻轻摩挲着盏沿,望着店小二惊慌退下的背影,眼尾笑意渐浓。
这场阴谋背后的水,还真是深不可测。
一家普通的市井茶馆里能用得起上好的汝窑茶壶,看似寻常的店小二脱口而出的秘闻,字斟句酌间就像是串通好了。
她只怕整条街的都已经是幕后之人的耳目。
所以不论谁来问,都只有一个答案。
劝人离开,莫要多管闲事。
父皇的意思她也已经从四位大臣的行事间看出来了,将她安置在前朝清乐公主的旧宅,只是碍于天象所困。
至今对她未曾下过软禁的旨意,却又特立了专案彻查。
这般作态,目的也就是给状元郎一记安抚。
宋楚惜摇了摇头,又在茶馆坐了片刻后,瞧见鹤行风与柏舟两人走出来,她随即向他们汇合。
“苏状元如何了?”宋楚惜问道。
“依然重病在床,床幔遮掩,不曾看清面容。”
就在刑部侍郎回答宋楚惜的问话时,鹤行风缓步移至宋楚惜的身后。
“对于殿下所问的回复是:追求长生乃是逆天之举,此等诡道不可取。”
宋楚惜微微颔首,像是默认了“苏卞”的答案,随后向鹤行风使了个眼色,道:“我瞧着这隔壁的宅子不错,想买下它开家香料铺子,不知这宅子可有归属。”
“可否请柏大人带我一程,去看看契书存档。”
柏舟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鹤行风,见他神色不变,继而说道:“那殿下请随下官的车驾一同前往吧。”
“如此甚好。”
……
就在三人离去后,不过数日,坊间则骤然腾起了一则沸沸传闻。
“当朝三公主觊觎新科状元郎丰神俊朗,被拒绝后,竟屡施毒手妄图灭口!”
随着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重重一拍的声响,原本被下令封锁起来的消息,如瘟疫般在京都四处扩散开来。
不出半日的时间,数百名考生下跪于官府门口,纷纷控诉三公主草芥人命的暴行,请愿重罚三公主,以还状元郎公道。
金銮殿前,宋乾帝闻此讯后,拍案而起,厉声质问:“是何人将这些消息散播出去的!”
“启禀陛下,连日来百姓多有上报府衙,称三公主频繁外出,游荡街市,甚至在苏状元宅院前寻衅。
而苏状元重病不起,众人皆知是伤心惊惧所致,这才群情激愤。”章峰上前一步回禀道。
“当真如此?”
宋乾帝又点了沈确、柏舟和厉无咎三人上前问话,三人所言与章峰吻合,当即下令,命皇城司的人封禁旧宅,无旨任何人不得出。
下朝后,沈确望着群臣四散,转身向章峰和厉无咎两人请教道:“陛下只下令不让三公主外出,却未问及调查详情,两位大人可知陛下这是何深意啊。”
“陛下是一国之君,也是公主的父亲啊。
如今流言纷扰,陛下此举,看似禁足,实则是在保护三公主。”章峰语重心长道。
“与其猜度君心,不如速速查清‘真假状元’一案。
我倒是听闻沈大人在三公主昏倒的附近查到了些东西。”厉无咎淡淡道。
章峰微微眯起眼,抚了抚须,笑着称是:“厉大人说的是,我们需要尽快查出真相了。”
……
旧宅中烛火飘摇,几道身影在光芒的映照下,背影在墙壁上跃动着。
宋楚惜听闻宋乾帝的做法,唇角勾起意料之中的弧度。
对方这步棋,倒正合她的心意。
她被困在此处,那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将会把她摘出去,不引起旁人的怀疑。
“既然他们想用借考生的口来做刀,我们也可以把刀送回去,割破他们的喉咙,以其道还治其身。”
宋楚惜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鹤行风,眼尾向上弯着,在烛火下徜着盈盈星光。
她心中暗自思忖,几百多名考生不明真相的被他们煽动,可以在史官的笔下演变成一场闹剧。
但她要做到的是让驻于京都的四千多名考生自发地为苏卞伸冤。
这才叫——民意难违!
烛星子突然在蜡油里炸起声响,宋楚惜瞥了眼跃动的火光,轻笑。
她已经解开苏卞留给他们的那封信背后真正含义。
宋楚惜本想留一线余地,若是对方学会收敛,有些事情她也不希望公之于众。
但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对方反而变本加厉,也就不要怪她出手抗争。
当日她随柏舟前往官府查看契书存档时,便让鹤行风赶往“盈袖香居”合作。
此刻,她所埋下的暗线也正于夜色中悄然抽芽,等待翌日鸡鸣破晓时,破土而出,窥见天光。
***
宋乾帝规定的一月之期届满当日,侍御史与刑部侍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称病告假。
翰林学士和皇城使两人犹豫过后,由翰林学士当庭呈奏。
他表示:是三公主对苏卞存一厢情愿之心,致其屡遭惊扰。
而静安寺禅房内的死者,自始至终不过是苏卞的随侍仆。
揭开真相后,殿中群臣都大气都不敢喘地低垂着头,等待宋乾帝的圣裁。
宋乾帝面露疑色,当即传太监召病中的厉无咎、柏舟进宫问话。
当两人分别被侍卫搀到了御前。
孰料向来敢在龙颜前直指弊端的厉无咎三缄其口,柏舟亦在殿前失仪,不复往日循规蹈矩之态。
“依诸位爱卿之见,此事该如何。”
群臣们纷纷低头接耳,面露难色。
一边是新科状元郎,前途无限,另外一边是当朝公主,天之骄女。
无论怎么判都让陛下为难。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身系天家,更当以身作则。
臣请将其贬为县主,迁居僻州以儆效尤。”大宗正司官员肃然拱手,说道。
“陛下,此事牵连颇深,致生民激愤、士林哗然,陛下纵念及天伦,亦不可轻忽舆情。
臣恳请陛下将其终身禁足深宫,以安民心。”
……
群臣纷纷发言,宋乾帝却瞥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厉无咎,他问道:“侍御史,说说你的想法。”
宋乾帝话音落下,殿中群臣目光皆落在面色苍白的厉无咎身上。
只见他僵硬地走上前,跪在宋乾帝的身前,声线里浸着霜雪般的冷硬:“臣恳请陛下,恕三公主无罪!”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正当宋乾帝刚要开口,殿外几名太监匆匆来报,尖锐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启禀陛下,大公主在殿外求见。”
“陛下,四皇子与五皇子殿下跪在在殿外向三公主求情。”
“陛下,三皇子殿下说有要事禀报。”
宋乾帝眉头蹙起,正大挥起衣袖,准备将这些皇子公主赶回去时,又一名太监一路惊慌失措地奔至殿前——
“报!陛下……陛下……”
“又有何事!”
宋乾帝剑眉拧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最后来的那个小太监,语气不耐。
只见太监“扑通”一声跪地,抖如筛糠,颤颤悠悠地回禀:“启禀陛下……宫门口有……上千名考生围堵!
说是省试试题提前泄露、苏状元策论抄袭,他们想要一个公道,侍卫们快拦不住了。”
“轰”的一声,殿中群臣如遭雷殛,纷纷惊慌失措地下跪匍匐在地。
宋乾帝见此情形,心中答案已明,从龙椅上缓缓起身,沉声道:“礼部尚书,朕命你即刻登上城楼,安抚民心。”
“是。”沈尚书领命而去。
紧接着,宋乾帝有条不紊地命太监唤殿外皇子公主进殿回话,再传三公主即刻进宫,不得延误。
“儿臣参见父皇!”
宋婉宁、宋永珩和宋永珵三人向宋乾帝下跪请安。
只听宋婉宁禀报道:“启禀父皇,此案三妹是清白的。
儿臣这里有一份崔贵妃亲笔写下的状词,已写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请父皇过目。”
“呈上来。”宋乾帝声音沉稳。
状词展开,从苏卞赴考途中遇刺,到李代桃僵,乃至省试中出现泄题舞弊,每一笔皆力透纸背。
阅至状词的最后还有崔氏的亲笔落款,宋乾帝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将状词放在御案边缘,深吸了口气,问道:“中书令可曾知晓,省试泄题之事。”
宋乾帝的声音里像掺了冰碴。
只见中书令颤巍巍地上前,朝宋乾帝郑重下跪,忏悔道:“回陛下,微臣知晓。”
他已年逾七旬,额间布满了沟壑般纵横的深深皱纹,晦暗的神色间透着憔悴和疲惫,鬓边飘飞的白发刺目,显得整个人沧桑无助,令人倍觉伤感。
宋楚惜早已等候在角门,得知宋乾帝传召,迅速前往。
待她见到殿内一片混乱,她走到大殿中央,向宋乾帝俯身行礼道:“见过父皇。”
“父皇容禀,此案为翰林学士章峰主谋,礼部侍郎、静安寺主持、皇城司若干干当公事同谋,其余人皆不知内幕。”
章峰一听,瞪大了双眼,不顾规矩发言:“三公主慎言,中书令与贵妃娘娘已经认罪。”
“认罪?”
宋楚惜挑了挑眉,冷声说道:“他们只是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不敢说出来罢。”
“我们已经查清,你是崔氏一族的旁支,欲晋升高官,当年想求中书令崔大人为你进言,谋得尚书一职,遭到拒绝,便一直怀恨在心。
在此次科举中,又让自己的儿子李代桃僵,谋害苏卞后,顶替他的身份摘得状元。
第一次在苏卞赴考途中暗害,不料他逃过一劫,而仆从却死于非命。
所以在他安顿于静安寺后,便苦心筹谋,联合静安寺住持在池塘中种植风茄,致使其产生幻觉,诱其自杀。
第二次的刺客与皇城司干当公事是你制造的假象,目的是嫁祸于沈氏,不料被我正好撞见,才将矛头对准了我。
假‘苏卞’在中状元后便闭门谢客,又买通整条街的人为你所用,误导我们认为幕后之人是沈氏一族。
可你疏漏了一点。”